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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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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变革

这个寒冬终于过去了, 就好像没有春天, 冬春连在一起把所有人冻了个透, 一晃就夏天了。

大杂院的深处,瞿嘉他们家的窗台上, 几盆绿色植物长势正盛,花儿都开了。

瞿嘉每天早上起来,习惯性地先回过头, 弯腰亲一下枕头上的枕巾, 咬上一口, 然后再起床。就好像亲得是周遥。

从蒸锅里拿出剩下半张烙饼,夹上煎蛋和酱肉,然后出门舀两勺小咸菜。

瞿连娣就站在窗外, 左手也拿着烙饼啃,右手拿小木钎子拨拢花盆里的土。这是照顾得相当精心,每天早中晚和睡前,这几盆花要看四遍。

母子俩站在窗台底下, 对着啃烙饼。“君子兰是不是开两轮了?”瞿嘉突然问。

“对, 又开了一遍!”瞿连娣挺高兴。

“别人家都开一轮的吧?”瞿嘉说。

瞿嘉什么时候关心过这几盆花了?瞿连娣冷笑一声:“你妈我养得好呗。”

“您以前养死过多少盆?”瞿嘉也哼了一句。

“啧。”瞿连娣皱眉,“以前那是以前,现在我不是有经验了么!我会种花了。”

现在知道冬季休眠期换盆,春夏季添土, 秋季修剪,平时还施个肥。肥料还不能施太多就给烧死了。

窗台上有个玻璃瓶子,瞿嘉瞅那里面黑糊糊怪恶心的, 问过是什么东西。瞿连娣说,泡的是马掌,就是马蹄子上的角质层,泡水浇花,特好的肥料,懂吗。

“真懂行,谁教给您的啊?”瞿嘉嚼着烙饼问。

“你管呢。”瞿连娣道。

母子俩互相瞟了一眼,呵呵两声,心照不宣。

瞿嘉悄悄地跟周遥形容过,很夸张的,就王路军儿他爸送的那两盆花,简直是两盆妖花!本来应该一年一开的君子兰,连着开过两轮;那盆吊兰,都已经在我们家下崽儿了!

下小花花了!

吊兰这种盆栽绿植,养得好就能不断繁殖,垂下来的枝叶只要沾着土壤就扎根了,就一发不可收,生出许多棵小吊兰。瞿连娣就如获至宝似的,从厂子里不知哪儿又搬回家几个小花盆,把吊兰崽子全部都栽上,不幸就全部都成活了。

随后,他家厨房砧板旁边就出现一盆小吊兰。

瞿嘉书桌上也来了一盆小吊兰。

“妈,我床头柜上不要花了!”瞿嘉不能忍了。

“给你再来一盆呗,多清新啊。”瞿连娣说,“还能吸二氧化碳,给你换换新鲜空气呢。”

邻居大妈本来想要走一盆吊兰二代崽子,瞿连娣就小气得没给,都养在自己屋里。谁也不给。

瞿嘉都没给周遥送过花,周遥好像也没送过。男孩子不喜好这个,觉着浪费钱,一把鲜花开三天就谢了,还挺贵,有意思么?假若要送,他俩宁愿掏钱互相送给对方一大把羊肉串,多实惠啊。

但人家王路军儿他爸,就没送鲜花,人家送盆花。这花儿养得,不谢不败不死不扔,四季常青,整天养在家里看着,睹物思人似的……周遥后来总结道,姜还就是老的辣。

再说王贵生那个当初只有十几人的小作坊,后来效益相当不错,不仅没破产,还赚了一些本金,就正式注册成立公司,招了更多员工,现在已经号称某某园林绿化公司了。当上老板,业务就特别忙,这人也很久没来瞿嘉家。

“人家事业发展不错呢,咱家这条件,帮不上忙还弄个大累赘,甭拖累人家。”瞿连娣晚上看电视,自言自语似的,是这样说的。

“成。”瞿嘉小声道,“挂炉烤鸡吃不上了。”

“你没看他只要不再来咱家,立刻就发财了,都开成园林公司了!”瞿连娣很感慨得一撇嘴。

您怎么不说,陈明剑离了这家,就生癌症挂了呢?这话堵在瞿嘉口里,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知道他妈妈这人非常要强,失去就失去了,错过就是错过。就像当初被陈明剑甩了,绝对不去求,不撒泼争抢,现在肯定也不会掉头倒追老王。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扯淡吧,在瞿连娣这里,就是隔一条江。

也是从那个夏天开始,错过两年前帝都第一轮国有大企业改制之后,机床厂终于攀上第二轮的国企改制的高速列车,开始了公私划分和轰轰烈烈的股份制改造。资产重组,股权转让,大批老弱病残工人以及人浮于事的后勤职工,终于被逼到内退下岗自谋生路的悬崖边缘。

整个夏天,厂区周围都非常不安宁,常有拉着横幅标语的老职工冲向厂子大门,跑到领导的办公楼办公室,抗议和哭诉,未来的出路一片茫然。

厂里也卖掉了一大块地、几栋楼房、折旧的重型机械,都不知卖哪去了、卖给谁了、以及卖地的钱拿回来之后,究竟怎么瓜分的。对工人们买断工龄的钱,一开始那些老人儿能分两万多,再赖着不走就分得更少,后来每人就只给八千了。

爱走不走,不滚蛋也没钱了开不出工资啦。

有多少人内心都在暗暗后悔,或许瞿连娣这样人都在懊悔,当初为什么抱个铁饭碗不放手,怎么就没早一步麻溜儿地跑路呢?不值钱的饭碗就是一块破铜烂铁,早就该摔碎了,淘汰了。

瞿嘉时常能路过厂区的大门。他都看得到。

他们厂一位工龄近三十年的大叔,也是当年十六岁进厂,拖着一副自己改装的带四个小轱辘的担架,一路几公里拖到厂门口。担架上坐着他媳妇,大约是患了尿毒症需要每月做透析,从早上坐到晌晚,这是管厂领导索要工伤补偿和大病报销的医药费呢。

那大叔逢人便哑着嗓子唠叨:“那我能怎么办?我媳妇儿怎么办?……我也不能就把她拉回家去掐死啊!……”

当然,也有抓住了不同际遇从这个厂子跳出去,阔气了发达了的,比如他们厂办的小领导,老蔡师傅那位媳妇。老蔡媳妇提前听见风声,在工龄补偿的高点上拿到一笔钱,主动办了病退,本来就不想再上班。

小池子已经盛不下金龙鱼。后来才听老同事们八卦,老蔡媳妇本身并没学历,除了擅长办公室斗争就没有别的能耐,和周凤城周工程师凭本事跳槽的情况又不一样。据说,是老蔡家生了个命好的闺女,在酒店做服务员领班时,趁着港澳回归的东风跟了一位香港老板,麻雀一夜就变了凤凰,现在全家搬出职工家属楼,搬去亮马河那边的一栋复式公寓豪宅了。

瞿连娣仍然每天正点出门,晚上差不多时间回家。

也有厂子里差不多年龄和工龄的女同事过来找瞿师傅。很多人时常凑到一起商量,写大字/报诉求,在工会大礼堂开会商讨,去厂领导办公室门口轮番“站岗”……

据说还曾经集体签名上书,给劳动局人事局的领导写材料,给市里领导写请愿书。要工作,要医保,要退休工资。

瞿连娣去过两次,后来也不愿意再去,开始躲那些人了。

因为闹腾也没用,纯属闹自己的心,还不如花时间干点儿别的。

愤怒、沮丧甚至绝望的情绪交织在这片人流密集的厂区大院,逐渐发酵、恶化。几十年的积累郁结,几千人的大厂子各个边角积尘纳垢太多,就像一个大烂泥塘,还是一个很拥挤的泥塘,尾大不掉,臃肿而衰败。

他们厂子前两年新盖的那几栋塔楼,有人在换房卖房变现了。有一天,还有个人从塔楼18层跳下去了。

瞿嘉看得见这些事,心里也全都清楚了。

尽管,他妈妈在家里好像从来都没说过,从不提厂里的事,做晚饭反而都比以前更用心、更精致了,每晚给儿子炒两个细菜。

有一回在屋外厨房的灶台前自言自语,还让儿子听见了。瞿连娣从饼铛上揭下一张一张荷叶饼,说:“也就剩下做饭这门手艺,还常被人夸做得不错,我再不好好给你做饭我能干吗?呵,我还是做饭吧。”

……

很快,期末就到了,各学科会考,体育会考。

即将升入高三的全年级动员大会,高三家长“预备会”……总之就是各种名目的考试和开会,全年级吹响了奋斗和前进的号角。

会考文科都很轻松,瞿嘉要拼命混到及格线的就是数理化生物这几科。

周遥在考前一个星期,塞给他每科一本练习册。

练习册里的答案内容,都已经替瞿嘉写好了。每道题写得密密麻麻,不仅是解题所需的过程步骤,甚至是思路想法和絮絮叨叨一堆废话,典型的周遥式的话痨,都当作注解为他写在页边空白处,把空白全部填满。

“不是让你做的!”周遥在楼道里匆匆地交接,往瞿嘉的书包里塞本子,“这些题是让你背的,你就把这几本练习册给我背下来!”

“数学、物理,背题有用啊?”瞿嘉心不在焉的。

“会考,背题就有用。”周遥说,“我告诉你了啊,会考就考这些题。”

“谁告诉你就考这些了?”瞿嘉说。

“老师讲课都明示暗示过这些考点了啊,就咱老爷子上课都偷偷透题说考点了!”周遥用力摁一下瞿嘉的脑门,“你没听课啊?”

老爷子就是瞿嘉现在文科班的班主任,幸运地还是原来那位,同时也教周遥的语文课。

“听他课了,我没听出来……”瞿嘉自个儿一笑。

“你上课都干吗了,都想什么呢你,蠢猴儿?”周遥有时挺沮丧,踹都踹不动眼前这人。

“想另一只蠢猴儿了呗。”瞿嘉小声说。

他上课都干吗了?

他想什么呢?

想周遥的心思可能都淡了,心里真的很乱的,又不能对周遥说出来博取安慰和同情。家里那些破事有什么好说,自己扛呗。

周遥伸手轻轻削了瞿嘉脸一下,私底下笑容仍然很英俊,很招人的。

“身上还难受么?”像谍战剧里接头似的,周遥往楼道四下环顾然后继续聊,给个温柔的笑,“上次破皮瘀血那些地方,都好了?”

“凑合。”瞿嘉又是一脸不在乎,“皮差不多长回来了。”

“膝盖还疼么?”周遥问。

“成吧。”瞿嘉说,“能跑。”

“我妈给你的药,你都抹了吧?”周遥啰嗦没完。

“抹了!”瞿嘉皱眉,“娘娘的御赐神药,我敢不抹吗?”

“乖。”周遥一笑。

满意了,放心了,唠叨完了,周遥一笑,眨一下眼,放瞿嘉走了。

体育会考是在当天下午,傍晚同时就安排了全年级的家长动员大会。

大操场上,各个场地已经吹哨报数集合了,所有人都风风火火的。区教育局有人现场监督考试,学校很多老师都过来照顾学生,气氛严肃紧张。

很多学生都穿着精练的短打扮,恤衫和短裤,球鞋。

事实上,体育三项,平时什么样就什么样了,只要临场别太紧张别吓晕过去,很不容易失常,也很难爆发吧。

几个考场分头进行,潘飞远远地给周遥举了个大拇指:“加油啊,来30个!”

周遥这边准备做引体向上了。

要是平时练着玩儿,他肯定能做30个。这是考试,后面还有其它项目呢,他做到满分15个,利索就跳下来了。

后面瞿嘉就上去了。

“防滑粉!”周遥低声提醒,“手腕疼也一定坚持住啊,别掉。”

他还担心瞿嘉中途掉杠呢,因为瞿嘉左手腕确实有一块擦伤,伤处痊愈颜色淡化之后,还留有一片浅黄色印子。

瞿嘉绷着脸吊上去,右手抓得很实,左手明显抓得虚一些。

但他确实瘦,轻。男孩子只要臂力够用,身上没有赘肉拖他后腿,肌肉都没有多少,做这个太轻松了。

“1、2、3……”

“11、12、13……”周遥默默地给数着。

“15!”周遥出声念出数字,这个宝宝满分了,顿时松一口气。然后,瞿嘉竟然还不下来。

“咳……”周遥咳嗽了一声。

瞿嘉加快速度,飞快地又做了两个,16,17,然后才跳下来,回头甩了周遥一眼:服了吗?

周遥回瞟一眼,俩人什么话都不用说,再次用眼神死缠了一遍……

学生们在操场上专注而紧张,不知道有些家长已经进校门了,就在操场四周各个隐蔽的角落里,围观考试。

瞿连娣当时埋伏在操场大看台的后面。

如果直接坐在看台上,瞿嘉眼尖肯定发现她,怕影响儿子考试。她找了一个好地儿,就在看台铁制架子的后面侧身站着,透过台阶的缝隙,这个视野和角度正好。

15、16、17,小子厉害啊,瞿连娣也默默给数着,这时一抬头。

“瞿嘉妈妈,您好啊。”身穿绿色连身长裙,戴着大号墨镜的俞老师,沿着操场边线径直就走过来,直奔她而来,点头一笑。

“啊……周遥妈妈,您好。”瞿连娣赶忙点头,“您也来啦?”

“必须得来么,全年级动员大会。”俞静之无奈一笑,“往常的家长会,我都让他爸来,但是他爸不爱说话,也不去找老师交流,每次把情况都交待不清楚,问他问得我着急上火,不问了,今年我自己来!”

“你们遥遥特别棒,刚才引体向上满分了。”瞿连娣说。

眼前这场体育会考就是话题,化解了二人掩在心底的尴尬。上回那场“遭遇战”就别再提了,提也没用,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放眼当下和未来吧,眼瞅着就要高三了。

“我看见了,瞿嘉也满分,还故意比周遥多做了两个!”俞静之一笑,“我都给他们俩数着呢,遥遥15个,瞿嘉17个!”

瞿连娣暗暗翻了个白眼,是翻给她儿子的,忍不住也笑,“就是瞎较劲呗,胳膊上明明有伤,走路摔坑里摔了,还非要比遥遥多做俩,他也不嫌累得慌!”

“瞿嘉走路摔伤了么?”俞静之看着瞿连娣,轻声一问。

“可不是吗,走路不知想什么呢他耍猴呢他不看路啊!”瞿连娣说,“半边身子都磕青了,脸上也磕花一块,可别影响他考试。”

俞静之没有把那两只蠢猴子拆穿了,点点头:“是啊,这孩子,千万不要影响他自己的考试。”

俞静之其实自打一进校门就在寻么找人,专门就找瞿嘉母亲躲在哪呢,不然怎么能找得这样快、准、狠。

俞静之说:“这地儿很好,您找这地儿又隐蔽又凉快。”

瞿连娣说:“是吧。”

俞静之说:“别人都晒着呢,就咱俩这块有阴凉。”

瞿连娣说:“我都站累了我先坐会儿。“

俞静之说:“正好,我也坐会儿。”

“您别坐,您这裙子是真丝的多高级啊。”瞿连娣说,“坐地上就糟践了么。”

“裙子值什么,没事儿。”俞静之说,“您手里这两张报纸有用吗,没用吧?垫底下坐了!”

一人垫了一张报纸,这二人一齐坐到了看台铁架子后面,隔着缝隙瞭望前方,看得兴致勃勃。学生们已经转移阵地去考立定跳远了。

那俩小子,跳远都是强项,除了瞿嘉同学左边胳膊挥臂的时候,看出不太自然。

所以,他左右两边发力就不平衡。

这一跳出去他就偏了,双脚一前一后,落地瞬间身子倾斜,“啊”了一声。

周遥站在队伍后面也跟着“啊”了一声!

扒在看台后面的两位女士,也“啊”得一声。“梆”,瞿连娣可能是直接磕到那铁架子边缘了,捂着脑门连忙说“没事没事”。

瞿嘉身子一歪,脚就踩到后面,这一跳废了。

后面跟着的小姜都跳了两米四。

姜戎拍拍瞿嘉的后腰:“加油啊!两米八!”

瞿嘉后来是坐到地上把运动长裤脱了,只穿里面的小短裤。这次甩开胳膊出去了,就是两米八。

“哇,厉害了。”姜戎在底下狂鼓掌,“腿长就有一米八呢!”

周遥:“……”

周遥扭过脸去,瞟了一眼姜戎:“诶,你的手是不是都够不到瞿嘉肩膀,只能够到他腰?”

“啊?”纯洁的小姜同学就没听明白。

“下次拍肩膀啊。”周遥嘟囔。

“瞿嘉腿长就有一米八了,小姜你有一米七五吗?”同班男生一乐,“你连人家瞿嘉的大腿根儿你都摸不着吧!”

“讨厌么,我能摸到他下巴行吗?”姜戎也笑呵呵的。

周遥用眼神射出一枚小箭,内心在咆哮:姜戎你个小贱手,腊味香肠咸猪手!大庭广众之下我都不敢摸,就你一人敢摸,摸摸摸,气死正牌男朋友了。

瞿嘉就站在旁边,也对周遥射出一枚小箭,说了一句:“你废话真多,快闭嘴吧。”

瞿连娣:“……”

俞静之:“……”

看台后面的隐蔽战壕,距离跳远场地太近,听得太清楚了,相当的尴尬。

两位妈都不作声了,心里冷笑了七八个回合,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两位优秀母亲代表再次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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