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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寻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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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在床上,试着运气,周身三百处穴道被点了足足有两百一十七处之多,不由得啼笑皆非。

视野被固定在头顶方寸之间,翠帐薄如蝉翼,隐隐可见的山明水秀,技法颇为不俗,认得是软烟罗中的雨过天晴,这样正的色泽,怕是上用的料子。又有风,风穿帘而过,琳琅如环佩轻击,倒不是很脆,只是动人,也许不是珍珠——珍珠没有这样好的,我偏头一想,是了,新近西域传过来一种玉,叫“青琅轩”,颜色和声音都好,难为铃兰想得到。

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些年不见,她倒是长进了。

余光扫到床沿上小憩的人,一绺碎发从鬓角滑下来,肤色如凝脂,我想要替她抿上去,奈何动弹不得。

好在我一醒,她也就醒了,笑吟吟起身,问我安好。

我无奈地转一转眼珠子,总算让她想起我不能说话,出手扶我坐了,又解去部分禁制。她出身静斋,截脉功夫非寻常可比,是以我手上穴道虽解,气脉仍不能运行。我打着手势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源于七天前我收到她的传书,从极北漠寒之地赶来,适逢大雨,进路边酒肆歇脚,要了一壶莲花白,这酒肆原是越家的产业,我也就没留心,于是阴沟里翻船——原来最安全的地方却是最危险的。只是我信她。

错信也是一种信。

对有的人,即便是错信,也还心甘情愿。

铃兰抬手拢一拢额上碎发,像是踌躇不能定的神气,但是终于把话说出口:“我请了杏子林的医士。”

没头没尾半句话,但是我懂了。

因我不能开口说话,这些年她四下求医,寻常医士自然不敢过问这等古怪的病症,而今她郑重提起,只怕是请到了杏子林中圣手。

然而她并不是不知道我无心医治,所以才出此下策,诓我前来,困于此处。想通这一点,我微皱了眉,倒转拇指朝下比了一比,表示不赞同。

她也不说话,只黯然看住我,眼圈慢慢就红了,到底撑不住,伏在我怀中抽泣,良久,方低声道:“萧大哥,你……还怪着我吗?”声音里仍是哽咽,我略微怔了一怔,抬手对着虚无的空气慢慢打出手势来:“我不怪你。”

她看不到,我也不想让她看到,每个人的罪孽,每个人自己承担,而暗尘飞舞,记忆里的人背过身去,在岁月的光影中渐行渐远。

……如果她能看到,我支离破碎地想,如果她能看到,也许你我还有解脱的机会。

但是铃兰决定要做的事,别人反对得再激烈些,也是拦不住的,我也拦不住。

次日便见到璎珞,年不过二十的年轻女子,杏黄衣裳,容色只寻常,不能和铃兰比,但是她站在那里,你就不能不看到她。我凝视她良久,终于意识到,那是因为,她有极黑的一双眼睛,眼睛里烟水沉沉,就仿佛吸收了过多的夜色,让人心神恍惚。

恍惚想起,我其实是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的。

那是秋天的时候。

江南的屋顶斜铺着深青色的瓦,像鱼的鳞片,站在屋顶上四下里张望,草木萧萧,有人踏风而来,于是我松了一口气,月色如惊涛骇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我想起深夜的海,海上朝来暮去的潮汐。

我于是枕着自己的双臂,慢悠悠同她说起无双城:“无双城依海而筑,城高百尺有余,方圆千里,只有靠海的一面没有遮碍,因为下临悬崖,海还在悬崖之下,一望无际。我每晚都从悬崖攀下去,听潮水一次一次冲上来,又一次一次退下去,月光在海面上荡漾,照着雪白的浪花,也照见海沙平滑如镜,细软如绢,很远的地方有人唱歌的声音,他们说是鲛人,但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

那时候我希望有一个安静的女子陪我坐在海边,看潮水撞击礁石,声如雷霆,形如碎玉。我这样想,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懒洋洋地问:“你呢?你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

“我?忘了。”

我气得坐起,拿剑鞘去敲她的头,却见她睁着极黑的一双眼睛瞧着月亮,月华淌在她的眼睛里,泛起淡银色涟漪,宝光流动,直如秋水一般,心里不知怎么一荡,轻吻上去。忽然脚下咔嚓轻响,青瓦碎裂,我从屋顶掉了下去。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那么久。

她的声音像从九天幽寒之地传来:“萧绎,萧长老,你就打算这样逃亡一生吗?”她说得并不慢,但是竟仿佛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句如钢针扎进我耳中,然后落地,如金石。

一丝尘埃温柔地从头顶落下来。

我仰头看去,朗朗的月光朗朗铺了一地,没有她的影子,也许是为那银光所化,朗朗乾坤,并无鬼祟立足之地。

我和她,是这个江湖的鬼祟。

“萧城主,”冰凉的手指搭上我手腕寸关尺处,璎珞微笑,“请允我为您探脉。”

我瞧着她的笑容,又看一眼静立一旁的铃兰,问:“我能说不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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