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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圣人不死盗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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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乎遇到了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这是初新和露白从通道中走出时“公子”说的第一句话。初新瞥了一眼低着头的露白,又瞧了瞧公子发亮的面具,不知该说什么好。

心里有愧的人是说不出好听的话的。

愧从何来,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是他选择去救晴,而没有选择救露白;也许是他救出了露白,却没有救出晴;也许是他本应两个都救,却屈从于“公子”的命令只救了其中一个。情绪这样东西,从来没那么简单。

右侧的那个通道已经被巨石封住了,无声无息,就好像那块大石头本身就安放在此处,亘古未变,可初新分明记得那附近没有什么大石头。搬这么沉的一块巨石要耗费多大的力气,放下时又能制造多么大的动静,这些都使得这块巨石出现得有点不可思议。

右侧的通道里是否有人呢?这是否又是“公子”的作弄呢?

“为什么这么做?”初新没有挑明,他相信“公子”听得懂这句问话。

“做什么?”“公子”却偏偏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初新忿忿道:“别装傻。”

“公子”笑了一阵,说道:“为了让你看看,这个世界有多么混乱,多么荒谬。”

“并不是这个世界混乱荒谬,而是你,你才是那个混乱荒谬的人。”初新的拳头握紧。

“我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智者也有愚者,有正常人也有疯子,有喜好和平者,也有乐杀伐之人,你不能以偏概全,不能用一部分去推断这个世界的全貌。”

“公子”抚掌称善,道:“说得不错,可让我来问问你,智者如果离开了愚者,还能叫作智者吗?”

初新思忖片刻,回答:“不能。”

“同样的,没有了正常人,还有‘疯子’这种说法吗?”

“没有。”

“既然好的坏的二者谁也不能离开谁,是否意味着智者即是愚者,疯子就是正常人?”

“公子”提出的观点让初新愣住了,可他仍是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二者虽不可分离,并不意味着智者等于愚者,疯子等于正常人。”

可他已渐渐说不上充分的理由。

“公子”点头,继续道:“我们暂且放下刚刚的话题,我问你,倘若有天,一个疯子承继大统,宣布天下人向他学习,照他的风格行事,人人都变得疯狂,那么,这时候的疯子是否才是正常人,而这时候的正常人是否才是疯子?”

初新愕然。

“公子”另找了一种说法:“换句话说,在一个人吃人的时代,是否不吃人的人才是异类?”

初新不敢再想下去,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与你设此把戏有何关联?”

“公子”尖锐的嗓音稍稍提高了:“你真是愚笨,照我刚才的理论推演下去,人本就是一种无序的动物,左即是右,右即是左,你救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初新听不懂。他如实顶撞。

见初新不明白,“公子”接着说道:“再举个简单的例子,北魏立国之前,北方胡人入主中原,争斗了一百多年,直到鲜卑族统一各部落,死伤者不计其数,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东汉末年、春秋战国,你说这是为何?”

初新答不上来。“公子”淡淡道:“就因为人骨子里崇尚混乱,不论安置了多少仁义礼智信的规则,人永远有嗜血好战、排异仇外、卑劣无耻的一面。”

初新反驳道:“不是的,像孝文帝这样的英杰就意识到,人们需要安宁的生活,胡汉可以和谐共存,他的改革说明人类在不断地变得理智,不断地完善自我。”

“公子”大笑。

他笑得就像一个穷鬼出门捡到了几锭金子,像一头饿兽撞见了一只软弱的羊羔。他说:“孝文帝?你可知北魏从何时起江河日下,四方叛乱不绝,民不聊生?”

初新隐约记得,北魏王朝的国势自孝文帝时盛极而衰,便争辩道:“这不是他的原因。”

“当然不是,他是个伟大的君主,可他在改革时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人性。”

“人性?”

“孝文帝的改革让鲜卑各族出现了分化,入主洛阳的族群日益显贵,原本为北魏立下赫赫战功的戍边军士却遭到冷遇,成了弃儿。”

初新问道:“这是为什么?”

“公子”长叹道:“只因改革的条目皆是那些随孝文帝迁往洛阳的人商议呈报的,为了给子孙后代谋长远的利益,他们恢复了汉代的门阀制度,贵族代代是贵族,寒门世世为寒门。显然,一个善的初衷却仍然引发了一系列的混乱与骚动,只因一块石子投入水中,并不借由石子传导激起的涟漪,永远是一滴水推着另一滴水,就像人的欲望一般。”

人的私心,不论过千年还是万年,都会如玄铁般不灭不减。

初新想起了洛阳城郊的矮房子,矮房子里住着一批批营养不良的奴隶,战时他们是排头兵,农忙时他们是耕夫,闲时他们是贵族的看门狗。

这是不是一种不公?算不算一种混乱和荒谬?

“我以前和你一样,也不爱杀人,可后来便想通了。很快你就会明白,你所信仰的侠义是多么可笑,你不杀人的举动是多么幼稚。”“公子”轻咤道。

“起码我的手上没有沾那么多无辜的鲜血……”

话还没说完,初新已被“公子”打断:“你以为手上没有鲜血很值得褒奖?无数的恶需要用剑手刃,无数违逆天意者需要用武力镇压,你有这样的本领却寄希望于其他虚无缥缈的力量,你还认为你比我要高尚吗?”

露白插嘴道:“在我看来,他就是比你高尚。”

“公子”冷笑道:“我还担心你不插话呢。”

露白怔住。

“公子”略带得意地用手指在石凳上叩了两下:“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故意将你和晴关押的地方说反了,换言之,他选择要救的人根本不是你,而是晴。”

任何宝剑,有时都不如一句真话锋利。露白没有再吱声,初新也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只是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为什么不选择她?露白心里又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想,因为她是孤女,是古树的成员,是不择手段谋求富贵和幸福的挣扎的人,所以自己没有救她?

他什么都没说,露白也是,他们并非理解彼此,而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解释,越解释反而会越糟糕。

“所以,你们瞧瞧,人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滑稽可笑,前一刻你还在为他争辩,此时却已哑口无言,而你呢,”“公子”的手由指向露白换为指向初新,“你前一刻还想为我厘清智者愚者、疯子正常人的关系,现在却也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盯着自己脚尖的初新突然开口。

“什么?”“公子”半是疑怪半是讥讽地问道。

“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个世界并非荒诞混乱。”初新说话的声音很轻,显得很没有信心,但他的眼睛依然在闪烁发亮,或许是由于洞穴中火把的映照,或许是由于心中隐匿的情绪。

“那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公子”起身,他披着的黑色斗篷遮掩了他的体态,让他看起来像一座幽暗的山,这座“山”说:“天子一死,北魏就如同悬在半空中的断翅的鸟,只会下坠,而且越落越快。要不了多久,洛阳就会变成人间地狱,所有被铁链拴住的,被人像猪狗一样凌辱虐待的将会反扑,那些整日清闲却乐享繁华的权贵,但愿他们在那炼狱中能跑得够快。”

初新一字字地说道:“在那之前,我会阻止你。”

“你阻止不了我,因为你要阻止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人的天性。”

初新想说什么去辩白,却被“公子”抢先道:“也许在你们眼中,我是个嗜血的恶魔,可在我看来,我做的却是圣贤该做的事情。老子说过,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我绝不是圣人,也绝不想做圣人,我只想成为新时代的引领者。”

任何新时代的来临,都需要暴乱和鲜血铺路,任何黎明之前的那一刻,看起来总是至黑至暗。

可问题在于,新的时代是否不再有暴乱和鲜血,新的黎明是否不再黑暗。

没人知道问题的答案。

初新猜不到,露白猜不到,就连“公子”也不一定描述得出。

他们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信念,当他们的信念相悖时,争斗便在所难免。

“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晴?”在临走时,初新还是忍不住问“公子”。

“公子”显得很疲惫,他斜靠在石凳的扶手处,声音柔且轻:“你很快就会再见到她的,到那时,或许你和我的论辩已经有了胜负。”

他看着初新和露白的背影喃喃道:“到时候,或许你会亲口承认,你坚持的东西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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