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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上 终提离婚钟理失方寸 三顾小贤厚照有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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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角村北、张丰寨南,堰塘湾西、石碑村东,老马的左手下是蒲城县,右手上是大荔县,为了说亲七旬老翁奔波至此身心交瘁。此刻老马正坐在他的二手大众车上补锅烟提提劲。身处低洼仰望山垣横亘百里,心生敬畏,气定神安。大山如食,草民摄之,健身聚神。

一锅烟罢了又是一锅,老村长这趟跑得浑身僵硬。十点吃了早饭急忙忙出发去二郎神庙(村)看人,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路上遇上了一桩车祸。到二郎神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一口饭没吃的老马先去超市买烟酒,然后按照熟人给的地址找着门户后一看,大失所望。

今天介绍的这女人跟兴盛一样从未谈婚论嫁,三十七比兴盛足少十岁,脸上白白净净性格腼腆柔和,可惜是个大胖子。老马以眼估摸差不多一百七八十斤,这身胚子怎么在果园里干活呢?何况十个胖子九个虚。

自己没瞧上,大概也不用拽着兴盛去看了。昨天拉他去镇上看另一人,三十五岁开凉皮店,挺能耐一娘们,冲老马这家底对兴盛有点意思,结果兴盛嫌人家嗓门大凶巴巴,不中意。前几天在花城(村)老马相中一人,老公得癌死了,女儿在外打工,那女人是基督教徒,一脸寡淡性情恬静,一副看破世俗又绝望无助的样子。老马见她慈眉善目于是逼迫兴盛去相亲,结果他嫌人家信教的不正常,又没看上。

那天返程老头载着老二,一路上越想越气越想越悲。马家屯人人说兴盛傻,结果这傻子还嫌人家傻。前阵子说了个伶俐人,对方一听老村长家境殷实,结果一见兴盛是个木头疙瘩,那女的随即到处扬言马家屯的老村长是个骗子——为傻儿子骗媳妇。瞧不上没关系,别伤人,老马一把年纪了哪受得了这窝囊气!总之老村长因为儿子风凉话听了不少、笑话闹了不少、冤枉路跑了不少,老脸几乎丢尽,竟不知说亲这事儿何时到头。

联想来时遇到的车祸,老马想起了老大兴邦。要是老大在可好了,老二但凡有老大三分之一的聪慧也不至于今天在歪瓜裂枣、寡妇堆里寒碜地寻媳妇。也许真是自己耽搁了兴盛,老父亲望着百丈山脊,眯着眼吐着烟用大拇指撇泪。

一顶一顶的山头、一层一层的山地、一条一条的梯田线,好像百年歪脖树上的年轮,好像洛河河床上亘古不变的沙痕。老马像秋天的呆鸟一般望着高原,敬畏到崇拜。他对大山大河大树大牛一直心存某种喜悦或震撼,他对一切壮观的、沧桑的、衰老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敬爱或膜拜——上了岁数的山羊、体格超常的老鹰、邻家祖坟的老柏树、包家垣活过一百的老婆子……超常的寿命是对时间的抵抗,而超大的形体则是对物理的破界。他老了,濒临极限,对大江大河的崇拜某种程度上是信仰、是寄托、是安慰。

也许他早该变得圆润,像山无棱如水无锐,如此才不至于在失去时被人耻笑。当村长之前,他像个火球整日来往滚动,无论春夏秋冬;当村长之后,人们像百鸟一般在他家进进出出,哪管春忙秋收。这二三十年,老马从未见过自家的门槛像近来如此沉默寂寥。村委会那帮人没有困难绝不登门,求他办事的那些后生早变了出门的路径,前后巷的邻居堂亲也不再有事没事登门聊天提供情报。

四月回乡后的老村长宛如换了个人,最明显的征兆便是老头不爱说话了。他不再朝外人吼喊,也鲜少取笑嘲笑,往日的鼻孔朝天换成了年迈的谦和。是少了说话的对象还是没了说话的欲望,是反省了往日的傲慢自大以我为中心还是害怕别人揭他伤疤提起兴邦,是人老了力气少了还是换了朝代他不重要了……老马从深圳回屯后的每个晚上,大院子无不空荡荡大客厅无不静悄悄。中秋以后即将八九七十二了,老马谴责自己不应该看不开。

不知在车里坐了多久,休息过来的老头忽想起今天是镇上赶集上会的日子。五月天,关中平原的果子胜似王母娘娘的蟠桃。老马一盘算决定先开车去段家镇,然后吃碗羊肉饺子,最后挑选四五样时令果子给他的狗尾巴草寄去几十斤,务必走镇上的邮局选最贵最快的物流,好让心肝宝贝明后天便可以吃上包家垣的大黄杏、东游龙(村)的大樱桃、老君寨的猕猴桃……此念一生,老马转悲为喜,放开秦腔戏发动车子开车五十公里去镇上办这桩事。

老马一边兴奋地开车一边轻轻叹息。南方的小外孙女成了老头近来唯一的枕边回味,意犹未尽!好像一顿豪宴吃得太快剩得太多意犹未尽,又像去北京旅游因体力不支放弃很多景点一样意犹未尽。总之,遗憾。他和他的小姑娘还没有分别,他对他的小探花念念不忘,他们祖孙之间应该还有故事,只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和碎娃娃再共处一段春秋。本应相近相亲无奈南北之隔、老小悬殊,老马怕自己急急老去、怕宝儿速速长大、怕他们再无交集。回屯之后,老外公几乎天天为此事哀叹。

关中平原五月天,花草如雾树如烟。卧龙盘踞天地间,雄虎深藏太华山。(暂定名为《咏关中》)如此富有层次的壮美大地、如此分明的一年四季、如此撩人的风物光景,倘心肝宝贝能来看看多好!

有些分别,没有道别,荒唐又匆忙,却是老天钦定。

“昨天芸香家的杏子卖了四毛三一斤!一亩地只卖了几千块,气得芸香她爷说要把杏树砍了!务弄一年木乱(麻烦)得很,还卖不上好价钱……前些年一斤杏子两三块从地里收,现在哎……”

五月五号这天中雨,下午晓星冒雨回家,晚上去大哥家吃饭时嫂子一直唠叨近来垣上的杏子。

“为啥呀?”晓星不平。

“熟了呗!幸好昨天卖的,今天一场雨又不知得落多少!”

“八成熟也可以卖呀!”

“哼哼!谁八成熟卖?杏子个头还长够呐!”

晓星叹道:“从杏子采摘到运到全国各地特别是南方,中间至少八九天时间,一路颠簸加搬运,要九分熟十分熟早烂成泥了!如果是我,七分熟就能卖了!”

“七分熟酸的!吃了牙酸!”大哥抬起眼皮强调。

“哎……农民的想法跟卖家的真不一样,咱得按卖家的思路来!”

“姑啊,那七分熟的时候家家没卖,咱为啥卖呀?”维筹媳妇不解。

“所以家家都在亏呀!你说说今年垣上谁家的杏子卖上价了?咱不能跟村里人比,要跟市场比!”晓星急得竖眉。

“那也不能卖酸杏呀!卖相还不好!你说的七分熟杏子是打了激素上了色素的!”维筹母亲一脸不屑。

“开大巴的愿意来地里买酸杏子,咱为啥不卖?要么自己亏要么商家亏要么买家亏,不能年年农民亏吧!”晓星这顿饭吃得特别堵。

一众人正说着晓星电话响了,是鸿钧打来的。她安顿儿子晚饭后跟哈哈玩,自己饭后离开了。鸿钧晚上七点开车到包棣通家,喝了些茶才动身往晓星家走。两人一见面喜滋滋地笑,保持距离进了大门,然后关上门在客厅里小声聊。

“我要出差了。”鸿钧坐沙发正中笑着通知。

“啊?你还要出差?”晓星放好钥匙换了拖鞋。

“一年那么几次吧,这次是去山东,一厂家邀请的,包吃包住那种,专门请我们这些零售商参观他们的新机器。今年他们厂出了三十几款新机子——犁地的、开沟施肥的、运输搬运的、摘果分果的……人是大厂,我前年从他们厂进过一批三轮车,今年是他们厂子二十周年,所以请了很多人去!”

“这样啊!原来卖机器也可以公费旅游呀!”晓星贴着鸿钧笑。

“邀请书写了可以去两个人,你去不?我一直说咱俩啥时有空了出去旅旅游呢!”鸿钧笑着询问晓星。

“我?怎么可能!这阵子有多忙你不是看不见,而且现在正除虫长草……”晓星挺直腰板还没说完被打断。

“知道知道!知道你忙!我随便问问。”鸿钧说完笑着伸手搂住了晓星的腰,然后闷叹一声。

“那你走了,店谁看?”晓星将头靠在鸿钧胸前问。

“我姐来了,她帮我看!搞销售的四个年轻人加几个维修师傅,全是我自己找的人,没啥问题的!我姐跟他们熟着呢,她来了只要负责照顾他们吃两顿饭就成!”

“哦!挺好!那你一去几天呀?”

“不谈合同一星期,谈合同的话就长了!他们厂的机器质量好但价钱稍微贵点儿,一般农民不太能接受。我得一台一台看数据,得分析质保、年限、发动机啥的!不好快速订单,这事急不得,一急准办蠢事!”

“好吧。”

“怎么?舍不得我?”鸿钧摸着晓星的嘴唇问。

“你说呢?”

“你忙得有没有时间想我我不知,反正我现在已经想你了!”鸿钧挑了下右眉然后双眼下看眼皮耷拉。

晓星羞得霎时满脸通红,然后用两手将脸蛋全全捂住。

“今晚去我那儿吧!我的床想你了!”鸿钧在晓星耳边蜜语。

“哎呀你……”晓星如少女一般,跺脚捶打而后捂脸撒娇。

鸿钧于是来了个公主抱,将瘦小的女人轻轻抱起,男人像哄小孩一样在院子里抱着心上人转圈踱步,女人捂着嘴抓着男人臂膀咯咯笑。

稀疏星空,淡薄晚风,暮春初夏,最是情浓。晓星看见对檐的屋子在眼前旋转,星空在头顶旋转,大树随着她的节拍曼妙扭动,小村在他俩的笑声里羞得捂眼。一小时后,在黑夜的掩护下男人将女人抱进了他的车里。中年人恋爱,也许狂热,但必隐秘。

第二天早上,男人去镇上的小吃街买来女人最爱吃的豆腐脑、牛肉包、南瓜饼,献上了离别前送给他们母子的礼物——桑蚕丝巾、碧玉手镯、小孩运动鞋。两人对坐小方桌,一起在灰色调的房间里拆礼物、吃早餐、斗嘴说情。

“为什么一下子送这么多?”

“哈!舍不得离开你呗!”男人挑眉。

“怕我跑了?”

“怕你变心,因为孩子。”

“这么不自信?”

“还不是你太耀眼了,要是二十年前是我先碰到你,没准……”

两人即将小别,恋恋不舍,又是一番云雨巫山,晓星中午才回到包家垣上。下午天气阴凉,晓星找来雨衣打算骑车去刘家寨四亩水地看看那边的黑豆苗子长势如何。

这天下午钟理又来包家垣,带着他从镇上买来的儿子最爱的蚕豆、薯片和饼干,男人提着大袋小袋直奔哈哈家。赶巧学成此刻也在,一见爸爸嗖地一下跑到哈哈房子门后躲着。五岁的哈哈以为要玩捉迷藏,跟学成哥哥一起躲在门后,笑嘻嘻捂着嘴等大人来找他们。包晓权跟钟理寒暄一阵,忽然喊哈哈过来。哈哈听爷爷在叫,兴奋地跳出去咿咿呀呀嘻嘻哈哈。

“哈哈,去!去姑奶奶家看看姑奶奶在不在。”包晓权使唤孙子去前巷跑一趟。

“嗯?”哈哈没听懂,前后左右望,似在找寻学成叔叔的身影。

“去姑奶家看看姑奶在不在,姑奶在的话叫她过来吃饭!赶紧的,听话,回来了爷爷给你买糖吃!”

“真的吗?”哈哈掰着下唇瞪着小眼不信。

“真的,你看——”年过花甲的包晓权从短袖的胸兜里掏出一沓钱,挑挑拣拣,最后抽出一张五毛压在茶杯下。

浑身只穿条短裤的哈哈见钱眼开,小狗似的一溜烟跑出门没影了,惹得男人们轻笑。下午四点半,维筹两口在果园干活,哈哈奶奶在后院洗衣,晓权一人招待学成父亲,言谈间不免夹杂着自己的立场。

妹子星星的婚姻不清不楚招人揣测,即便她身正可依然被说得不三不四,向来注重完整的包晓权天然地认为夫妻复合是上乘选择,二婚嫁得再好依旧绕不开一地鸡毛。况且钟理连日来放低姿态频频探望,回回手里带东西嘴上说好话,这般殷勤可怜他一直见不到妻儿。包晓权一来要纠正妹子二来想帮帮钟理,于是自作主张地叫哈哈去找他姑奶。

赶巧,哈哈飞来前巷时,晓星刚刚停下车。小孩喊了几声流星般跑回去领钱,晓星丈二和尚也没多问,以为嫂子找她吃饭,停稳车拍拍土便过去了。

于是,夫妻俩在丧事之后再次见面,这一天是五月九号。包晓星一见客厅这两人瞬间脸色不好,但知终究躲不过。堂哥的意思恨不得用毛笔写在脸上,钟理的颓丧像臭气一样四处发散。晓星摘掉帽子刚坐下,晓权便端着茶壶说去添水。

“你怎么来了?又送东西吗?”晓星主动问。言语间没了沉重,多了急促。

“是,给娃儿送蚕豆。”

晓星冷笑一声,撩了下刘海,抬起头轻快地笑言:“我真看不出你是什么意思,有点迷惑!不过没关系了,他是你儿子,你想对他好,没问题。那天……那天你来那头(晓星家)我本来有话说,人多不方便。今天正好,你跟我,借这空子,把话说清。”天干物燥人心烦,说话也不想拐弯。

“你说吧。”钟理深深凝视晓星的眼睛,发现她真的变了。

仿古的红木沙发一套三件,夫妻俩一南一北对坐,中间隔个两米长的三人位大沙发。钟理搓着手眼神躲闪,晓星挠着头酝酿话题。朴素宽大的客厅里只剩夫妻俩,双双对望,形神陌路。

爱或不爱,全藏在彼此的眼神里。

沉默,像夕阳一样的沉默。

他们均不再年轻,他们因为太熟而生分,他们说了二十年的话所以无话可说,他们了解对方比自己还多但又深知人性无常,他们不同步却走到了人生的同一个路口。好像等待审判一样,钟理异常安静。晓星的唇形变来变去,终于发出了声音。

“我说我给你寄了东西,当时你刚从深圳回来,恰好没收到。我寄的是离婚协议书,我自己一条一条写的。咱俩这些年……习惯了吧,挂着夫妻的名头,一直在分居。实际上我们早分开了,这一点你知我知,梅梅知学成知。现在回了老家,全变了,再伪装成夫妻真没必要了。我想在老家重新开始,我,一个人,重新开始!如果你还想像以前那样,那我只能打官司了。”好像走了很长的路爬了很多台阶以后抵达山顶一样,长长一叹,女人如释重负。

“不用打官司,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钟理冲着鞋尖说完,屋子静得如同沙漠。他俩不知多少年没有平静地对坐说话了。

“现在大他不在了,梅梅上学去了,离开深圳后圈子也没了,我没有任何顾虑了。房子好说,孩子也好说,我等会把协议书发给你,你改好了我去打印。理儿,咱俩离婚吧,痛痛快快地离!”

“不用发了,你打印出来,我直接签字。”钟理歪着脑袋,一动不动。

“好,过两天我去镇上打印。”

“你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

“那我先走了,蚕豆和芝麻饼你给成成带去吃。”钟理指了下茶几上的一堆零食,然后捡起手机、手套和帽子大步离开。

出大门的时候有点腿软微微趔趄,男人故作镇静,坐上摩托车以后戴上帽子,匆忙发车悄悄离开。这天一大早钟理去镇上买家具,在几家家具店和二手店里挑了四个多小时,最后开着三轮车将他千挑万选的化妆桌、大小书柜搬了回来。下午回到钟家湾连口水也没喝,卸下家具赶紧骑车来给儿子送吃的,没想到晓星在这时候提出离婚。

诚然,回老家后他们夫妻的心越来越远,钟理感知得到。其实在深圳这两年已然形同陌路,他早该料到今日会有这番结局,只是真来临的那一刻他竟脆弱得没力气多说一句。

难测。

跌落。

晓星说完这些话,等钟理走后,自己纹丝不动长泪纵横。没有谁在离婚时是欢天喜地的,即便她真的逃离苦海。苦海?苦海不正是人生吗。晓星擦干泪,朝嫂子喊了声“我走了”便两袖清风地回去了。

此时,客厅对面的小房子里走出一人,正是方才躲在门后的钟学成。哈哈的小房间距离客厅沙发三四米远,方才爸爸妈妈关于离婚的对话被小孩听了个全面。学成杵在空地上,愣愣地不知所往。恰巧此时哈哈爷爷端着茶壶过来,老早瞟见夫妻俩一前一后离开,晓权望着小孩叹道:“苦了你这个娃娃呀!你爸呀……哎你妈也是……”

晓星前脚到家,学成后脚开门。女人躺在幽暗的客厅里独自忧伤,年年从后院冲出,与小主人一齐来到大主人跟前,一个坐在妈妈腿边,一个朝大人吐舌头。如此,坐了许久,晓星揣测措句,良久开口。

“成成,妈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两个小朋友刚开始关系很好,可以分享礼物一块打架的那种好,但是有一天两个人忽然不好了,天天吵架打架,这时候……你说两个人是分开好,还是……”

晓星没有问下去,学成低着头,落寞的小身板没有任何动作,那正是他的回答。

母子沉默间,门锁响了,一穿白裙的小仙女从门外跑来,一进门连连直呼学成哥哥。走进客厅后,小姑娘手里揣着小玩具拿给哥哥看,学成低头不为所动。

“什么呀?”晓星坐起来问。

“布娃娃,我奶奶给我做的,我给她取名叫杏子,但是她没有穿衣服哈哈……学成哥哥,你知道杏子为什么没穿衣服吗?”芸香撞着学成的胳膊问。

学成郁郁不睬,晓星帮问:“为什么?”

“因为我奶奶没做衣服!奶奶说太晚了她看不见啦,所以明天再给杏子穿衣服!”

芸香说完侧头盯着学成嘿嘿笑,晓星赔笑,数分钟后她打破沉默。

“芸香啊,阿姨问你个问题好吗?”

“你问吧!随——便问!”白裙仙女撩着头发一身法力。

“如果两个小朋友刚开始关系很好,一起吃饭一起玩,但是有一天他俩发生了矛盾,关系再也好不起来,天天吵架……多处一天也不行……香香你说他俩是继续当朋友还是相互分开?”晓星玩笑一般,断断续续说完,摸着芸香的头发问。

“当然是继续当朋友啦!”女童子好个大嗓门,震得中年女人换了眼色。

“为啥?”晓星错愕。

“因为他俩是好朋友呀!我妈妈说过……数学应用题再难做也要做,你不能因为难做就放弃呀!交朋友也是这样子的,你不能因为有矛盾就掰了呀!”

晓星哼笑一声,而后再也笑不出来。

寂静半晌,芸香歪着脑袋小声探问:“阿姨,你说的是不是你自己跟学成哥哥……的爸爸呀?”

“不是!”

晓星大笑,笑着走开,留下孩子们在客厅玩。

原来,所有人都懂。

所有人都懂。

钟理回家以后继续干活。安装柜子化妆桌、清理包装材料、自己做晚饭,饭后他要清洗打扫,要在手机里给梅梅选窗帘款式,在网站上淘小学生用的手机……他一直在忙碌,也一直在闷叹。叹息声此起彼伏,压得烟火气熏眼。

七点多,钟理端着自己做的饭一个人坐在后院屋檐下吃。大蒜拍碎、青葱切段、猪肉切片、包菜撕块、胡萝卜插丝、月牙饼切条……他四十多岁才学会给自己做一顿家常便饭,这碗饭,来之不易。

五月初夜,烧汤花开,紫红一片,芬芳弥漫。诸事如梦,梦中人后知后觉,钟理沁着花香却满心忧伤。他们真要离婚了吗?男人端着碗咽不下去。

昨天晚上,他在堂弟钟琼家喝了些小酒,回家后微微醉,趁醉他跟老陶打了个视频电话,聊到以后钟理说起了自己的小计划。他打算在钟家湾搞菌菇种植,上半年房子建完以后,下半年他去西安的菌菇厂学习种植管理技术,然后自己从小规模开始慢慢练手。第一波收货的菌菇直接寄到深圳请老陶鉴赏,毕竟老陶是专门开店做干菇生意的。往后他们俩老友一个负责生产一个负责销售,鲜菇和干菇均做……钟理酒后说得有模有样,老陶听得手舞足蹈。

只可惜,他雄心勃勃的计划里没有离婚这一项。

原本,他打算将两人的感情放一放,慢慢暖,没想到晓星竟先开口斩断情缘。

是呀,钟理从来没想到晓星有一天会向他平静又理智地提出结束这段婚姻。他没料到晓星有这个勇气,男人想当然地还以为自己全全掌控着自己的婚姻和家庭。

后院早已变了模样,可惜无人来赏。月初钟理从镇上的花店买了几株月季的老桩,连泥带土拉了回来,一回来便开花,卷卷花瓣,红橙白粉;淡淡花香,似有似无。他五一假期洒的指甲草种子早发了芽抽了叶,如今已十寸高了,想必六月便能开出娇艳的红花。烧汤花长得最猛,一边长叶抽条一边开花结籽,五月日头烈,钟理几乎每天早上要为烧汤花泼一瓢水。烧汤花花期长,水肥充足每天可以开花,他一直等着晓星来这里,等她在黄昏时坐在屋檐下看花。

这天过后,钟理像发烧了一样,在床上躺了两天四十八小时。期间整个人昏迷不醒浑身无力,下床发晕吃饭冒汗,看个手机接个电话也觉手软无力,除了睡觉什么也干不了。那两天他常梦见晓星来床边看他,为他擦汗换被、端水送饭,梦见两人在床头握着手漫聊,梦见他带着晓星去后院看花……诸般梦境真得像她果然来过一般。

钟理没病,诸般症状只因过度伤心。

五月十五日,老马从桑庄回来灰心丧气。今天相的这女人一言难尽,除了黑没其它特色了,手黑脸黑脖子黑牙也黑,大门口房子里黑乎乎的,桌布水杯筷子黑乎乎的,整个人气场也黑乎乎的。老马一刻不多留,气呼呼出来了,一路上早把媒人骂了八百八十八遍。许是自己太急,所以中间人挑也不挑张嘴即来,为此老马没少费油没少骂人。

路过镇上吃午饭,饭后忽念有一年没见冯老弟了,于是他开车拐个弯去了冯村看老伙计。冯世渊,小老马六岁,在冯村当过两届村长,前两年换届后一直在家种果树。冯世渊初当村长时与老马在一场会议上相识,马村长名声在外,老冯因此常去请教,老马知无不言。二人成为好友除了同为村长还有对秦腔戏的浓烈热爱——不仅精通而且均会唱,如此一来二去,冯世渊这些年常来马家屯找老马打梆子拉二胡唱戏。

到老冯家门口后,老马先打电话,老冯听闻老哥来访光着膀子出来迎客。阔别一年,老伙计讲述着各自的生计和见闻。对于老马哥失去长子世渊略有耳闻,知他在深圳一直没有打扰,今听老哥说给儿子寻亲一月多无结果,冯世渊也为难起来,热气从牙缝里过了一趟又一趟。

“老村长,我这里倒有个人选,不知入不入你的眼!”

“有啥入不入的,我老二就那样,说说呗!”老马洗耳恭听。

“我们这一巷啊,有个寡妇,叫王小贤。长得还算清秀,人勤勤恳恳,可惜命不好,她老汉九几年跟人打架先把人打残了,后来人家兄弟把他打死了。女婿死后,小贤到处打工赚钱,厂子干过、店里干过、食堂干过。现在三十七八了,在镇上的民生大超市上班,一个月两千块过活!”

“挺年轻的呀,怎一直没改嫁?”老马急问。

“哎有点复杂。这个小贤她女婿死的时候留下一儿子一老娘,儿子今年十六,她婆婆跟我同岁,老婆子病病殃殃的,小贤赚的钱一半给儿子上学一半给婆婆买药!老哥啊,你老二倘寻亲不急,我怕是不敢开这个口。小贤同意改嫁,但是人家说明了要带着婆婆和儿子嫁!你瞅一大小伙十六七了谁敢要?何况还带一看病花钱的老婆子。所以啊,我说不一定入得了你老哥的眼。”

“哦……还有这等事!看来这女人孝顺呀!”

“去!她要好名声,让夫家买单!谁乐意呀?啊前些年倒真有个二婚男相中小贤了,可惜男方家里不愿意,男方母亲说了只要女的婆婆敢进家门她马上上吊!村里人娶的是搭伴过日子的老婆,谁乐意额外供一白眼狼还养一老太婆?人家家里没妈吗!”

“倒是。咝……那女的人怎么样?”老马努嘴问根本问题。

“人嘛,还行吧,不活泛,闷闷的,以前还挺好,现在不跟人来往,只跟她自家人(家族堂亲)走动。”

“她儿子呢?上学吧?”

“上着呢!小孩在镇上二高读高二,学习还不错,中上靠上吧。孩子本性很好,可惜没爸,看起来不太合群,不太活跃。”

“高二呀!她婆婆呢?同意改嫁吗?”

“同意!还是她婆婆替她找媒人呢!老好人,命太苦!只这一儿子,可惜没教好。前些年她公公在,那时候公公照顾家里,小贤在西安打工赚钱。公公得癌走后,小贤回来了,在县里镇上打工——给人缝补、做家政保姆、在烟草店卖烟……经常被老小拖累,干啥也不长久!”

“咝哎呀……”老马双眉紧皱,犹豫。

“老哥你要有意思呢,我带点我家刚摘的李子去她家溜达溜达,你要没意思就算了,咱俩全当闲谝咧!”

“那女的现在不上班吗?”

“婆婆在家呢!哦对了,他儿子快放学了,我孙子初二,经常跟他一块当伴回来。”

“他儿子也在呀!算了算了,不方便不方便。”老马摆摆手。

两人又聊了半晌其它事情,在老冯家吃了晚饭,老马回了马家屯。晚上父子俩坐在一处聊桑庄的婆娘,老马气得骂人,兴盛干着碎活一言不发。

“明早去你兴兴姐家看人,早上穿好看点,别再穿你那件有洞的衫子出去丢人现眼!你眼瞎吗?出去相亲穿个破烂,丢你人还是丢我人?嫑管人家女方咋样,人问你话你好好说,嗯嗯啊啊是哑巴吗?几十岁了说个话好不如娃娃家……跟你说话呐你干啥活?把手里东西放下!婆娘都没有你给谁干活?果子卖了钱你给谁花?”老马指着连环骂。

兴盛听到最后一句,抬头抻着脖子瞪了眼父亲,继而赶紧低下头。

“瞅啥瞅?一把年纪了没个脑子吗,吃的面全上粪啦?你再不中意人家女方,也嫑拉个驴脸,拉脸给谁看?给我看吗?傻成啥样了谁稀罕看你那臭脸!连又黑又丑的寡妇都看不上你还拉个屁脸……”

半天数落,老马气得险些断气,累得仿佛被人抽筋剥皮。父亲摇摇晃晃走后,兴盛该喂狗喂狗、该拍蚊子拍蚊子、该摇扇子摇扇子……那不着七情六欲的样子着实让俗世人可笑又可恨。

老马回房后躺在大炕上,身子骨累得酸溜溜难入睡。胡思乱想之间又想起了老冯嘴里的那个王小贤。儿子跟仔仔一般大同是高二,正是青春少年郎;他妈年纪跟英英差不多,养着一老一小想必也是能干的;整日门户紧闭大概是为了躲避寡妇身后的笑话和流言……执意带婆婆出嫁,该是个不凡的女子。

翻个身,老马又顾虑那婆娘会贪心自己这些家底,怕她骗了兴盛这尊榆木疙瘩,怕她带的儿子长大后存心不良或管教不好,怕她婆婆是个祸害人的是非精,怕组合的家庭鸡飞狗跳净叫人看热闹……浑身一叹,老马翻过身又想,寻常老百姓,坏能坏到哪里去?

五月十六日,一大早父子俩穿上好衣服去马兴兴(马兴盛堂妹)他们村。兴兴介绍了一个同村人,又是寡妇,四十多岁。老马到那儿一看,尖嘴猴腮一脸克夫相,浑身透着老气和尖酸,虽有几分姿色声音细软悦耳,说不出哪里不好,老马直觉上生生排斥,特别是对方热情地献殷勤时老村长莫名讨厌。

这天兴兴跟她女婿准备了一大桌菜招待老马,老马没多吃,饭后麻利地抹嘴走人。到镇上以后,他又想起了老冯说的那寡妇。

“我去冯村有点事,你自己走回去吧!”老马在镇上停下车,喊兴盛下去。

“走回去?十几里地!”兴盛坐在副驾驶一脸可怜。

“十几里地咋了?媳妇都寻不到还好意思坐车!赶紧下!”老马气那寡妇也气兴兴更气兴盛,整日面对老二除了训喊没其他好话了。

“我本来就不想来!非得拉人去!地里活多得我一个人哪干得完!”兴盛小声嘟囔着不情不愿地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三十多个寡妇的、离婚的,没一个正眼瞅你!还干个锤子活!一天天净跟着你丢人!”老马气得恨不得在大马路上扇他一嘴。

“你找的人丑得可怕还怪我?哪个不是有毛病的?我二妈(二婶)都说嫑净找这些人!”兴盛斜眼回嘴。

“正常人谁看得上你!回去路上撒泡尿瞅瞅你是哪路神!走走走赶紧走!嫑叫我看着你——烦!”老马赶儿子下车。

兴盛下了车,带着堂妹送的蔬果点心,中午一点背着五月天的太阳走了回去。老马抽了好几锅烟才顺好了气发车去老冯家。一番寒暄客套,冯世渊听闻老哥今天专为王小贤而来,于是用心安排。

“老哥你别急!小贤上早班的话七点去六点回,上晚班的话十一点去十点回!现在下午三点半,咱哥俩喝口茶等等,五点再去她家试试运气,说不定她今天上早班能见着人!再说,今天星期六,她子放学在家呢!即便见不着小贤,你瞅瞅她儿子跟婆婆也有个底儿!她子性子不错,老子不行儿子倒善良!”

“好好好,听你的!我啊哎……为这事,老脸磨光了!现在是宁肯失望一百回也嫑漏掉一个!本身他这样儿的不好找,不下点功夫的话这辈子八成要打光棍了!”老马搓着额头叹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冯世渊倒茶安慰。

四点五十,冯世渊带着几样东西领着老马去了同巷的王小贤家。小木门一推开,只见狭长的院子里一半瓦房一半空地。老马跟在老弟后头窥望,见一驼背的小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迎人。蓝布衣、碎花裤、老式布鞋,白发白眉、一脸黑褶、满口无牙凹陷,小贤她婆婆看上去比老马竟要苍老。

“厚照他奶?他奶奶?”

“哦!健健(冯世渊孙子小名)他爷啊,你咋来了?”

“我从镇上回来忘带钥匙了,家家门关着去地里忙,我只能来你这儿了!好久没来,过来坐会儿!我呐刚在镇上买了些止痛片,我家用不完,这半瓶给你吧!还有几样感冒药、肠胃药,小贤知这些!诶小贤她在吗?”冯世� �拎着半袋药胡诌。

“哦哦小贤超市(上班)去了!可谢谢你了!”老太太接过药羞涩地笑。

“诶对了,这是我镇上遇到的老伙计,我俩……厚照他奶你给我俩弄点水呗,渴死咧快!”

三位老人打过照面,老马主动上前说:“灶火(房)在哪儿我去我去!这天气渴得人受不了!”

“那间!我给你指下水壶!晌午烧的水,你不嫌弃的话……”老太太领着老马进了厨房。

大厨房里熏黑简陋,地面坑坑洼洼但干干净净。老太太捡一白碗倒了凉白开,老马喝水时两眼偷瞟——老婆子眉目慈善微微笑,彷如冬日暖风拂面而过。左右悄观灶房,这家人竟然还在用柴火,柴火堆得齐齐整整瞅着还算舒心;案板早用得凹下一窝,案上锅碗瓢盆井然有序;灶房北边的翁罐高高低低已有残破,但盖子上下并无黑灰尘土,罐子周边诸物也有条有理。

“厚照呢?”冯世渊在外问。

“后院写作业呐!刚帮我吊(打)了几桶水,把水翁接满了,这会刚坐下写作业。”

“她妈今个儿上啥班……”

冯世渊和老婆子在树荫下的院子里坐着闲聊,老马急于目睹女方儿子,假借上茅厕去了后院。一推门,只见后院好几棵石碌轴(直径半米多)粗的大树,树下是一溜一溜的小菜地,菜地中间是通往茅厕的小路。老马走在小路上,望见东墙下一穿白体恤的小伙子,正低头伏在一张支在砖块上的破桌上写作业。体恤短得露出腰,桌面一望朝西倒,桌子旧得没棱没角,斜桌上摆放的一摞书本倒是四方有形。

见院门嘎吱一响,少年转过头见一老人,转身凝望,不知来人是谁意欲何为。

“借个茅坑!我……我跟你这儿冯村长过来,喝口水借个厕所。”老马匆忙又尴尬。

“在那边!”少年朝西指,而后继续写作业。

老马在他家茅厕的砖缝里偷望,见这家儿子一身安静,头发浓密皮肤暗黄,个头比仔仔高些,膀子比仔仔宽点,写作业时一丝不苟神情庄重。三分钟后,老马提着腰带出来了。少年人头也未抬一直在写写算算,老马擦肩而过时抿嘴一叹,驻足三秒,鼓起勇气,折过身过去搭讪。

“你这是……是物理题吗?”老马指着少年的试卷问。

“嗯?是。”少年惊得起来让座。

“爷爷没上过啥学,我见我孙子天天做题,数学题的是线条,物理题的是方块,化学题是符号,对不?”

“哈……爷爷你坐。”冯厚照推了下破旧的黄凳子。

“好好好,让我在这儿抽锅烟喘口气。在外面跑得累,心脏也不好了。哎呀你多少岁啊?高几呀?”老马说着坐了下来,掏出烟末朝烟仓里填塞。

“十六,高二。”

“诶我孙子也是高二——外孙子!四月份他们才开的学,一开学要摸底考,好家伙!不到三天功夫,我娃儿心焦得一脸疙瘩,小疙瘩密密麻麻,大疙瘩酸枣那么大——七八个嘞!哎呀我的老天爷……好在成绩不错,考了班里第十哈哈,分班分到了高二二班。哎你也是理科的吧?”

“嗯。”

“我孙子最怕物理,他数学好、英语好,物理花的时间最多,成绩勉勉强强。你周末没有培训班?哦对了现在Y情不开班。我孙子去年呐,周一到周五上课——从早上到晚,周末两天去培训班,培训班八个小时,晚上回来还得赶周末作业!现在学生苦呀,谈个恋爱也没时间,把姑娘晾在一边,作业要紧嘿嘿嘿……”老马说起仔仔,两眼如火直放光。

“他四月开学,是大荔中学的吗?”沉默数秒,冯厚照转着笔问。

“不哦!在深圳呐!深圳第二实验中学,全市有名呐!不过经常考试,我孙子压力大呀,到现在胡子还没长出来!出去跟同学吃个饭买个衣服还得跟他妈妈请示下哈哈……”

老马笑完两眼落在了冯厚照的一双鞋上。仔仔穿的是千八百的美国登山鞋,这娃娃竟穿的是他奶奶做的千层底布鞋,脚趾甲盖也露了出来。老马一时讶异,唯有假笑,不敢多看。

“镇上有培训班吗?补数理化的。”

“有。”冯厚照说完眼皮低垂。

“哦啊你……你有没有目标的大学?下半年你也是高三了!”

一米七五、百十斤的厚照盯着桌角,沉默无言。

“我孙子人家心里有,没跟他爸妈说,可跟我说了啊哈哈……可惜我没记住,娃说很难考,不一定考得上。我仔仔可精明呐,学习上能吃苦,生活上差得远!从来不叠被子,从来不洗内裤,头发倒捯饬得有模有样哼哼……”老马说起爱孙没完没了,言谈间不停地打量。

浓眉丹凤眼,高鼻厚嘴唇,长条脸短下巴,两眼珠子又定又亮。这孩子,有气象!粗看一脸灰黄无彩、头发浓黑窜天,细细审视,眼前少年双眼炯炯忧郁,体型磊落肃静,神气聚集厚重。话不多人不动,却莫名地让人不敢小觑。三分俊秀,三分魁梧,只是生活不顺脸上落满晦暗。老马看不够,恨不得用尽生平鉴人之术把这娃儿从十六看到六十。

“你几月份生的?”

“三月。”

“三月好!春天好!我仔仔是秋天生,你比他还大点儿!哦我外孙子小名叫仔仔,你叫啥名呀?”

“冯厚照,厚薄的厚,照镜子的照。”冯厚照嗓音粗厚而短。

“哈!哪叫照镜子的照,是观照的照,照耀的照!好名字!好名字!这名儿谁给你起的?”老马吐着烟指着少年连连点头。

“我妈说是我外公的哥哥……”

一老一小正断断续续聊着,冯世渊在后院门口喊人,原来是冯厚照的母亲——王小贤——回来了。正主归来,老马弓腰颠脚大步去前院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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