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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大结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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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校对,下周最后一章。)

第二天老马撂下诸事,专门在家训练老黄。二黄死后家里还有三只狗,三狗性情不一,大黄调皮活泼是个大憨子,三黄爱叫爱咬是败家子,老黄十二岁了老态龙钟跟牛似的整日瘫卧。老马思来想去,唯有老黄靠得住。

早年训练老黄时常用一只老布鞋,老马翻箱倒柜花了两小时才把那只仅剩鞋底的破鞋找了出来,老黄一闻旧物十分兴奋。老马频将鞋底扔向漾漾,老黄扑腾着从漾漾身边叼回鞋子给老马,如此反复练了三天,直到漾漾拿着鞋底老黄围着漾漾去抢鞋才罢休。八月十五号晚上,老马为漾漾做了个小背包,包里只容得下一只鞋底。从此之后,漾漾走到哪里鞋底背到哪里,老黄也跟到哪里。一小人一老狗形影不离,惹得屯里人又来看热闹。老马为奖励老黄,每天晚上煮了肉叫漾漾亲手喂给老黄。

八月十七号黄昏老马回到屯里,原等老黄跟漾漾归来不巧等到一通冷门电话。是马俊杰从广东打来的,说他父亲前天去世,昨天火葬后今天坐飞机回来埋骨灰。老马听说天民也走了,一时心中戚戚,联想年初去世的钟能,大概猜到了自己的结局。大晚上正悲哀间,桂英也来电话报告此事,另说她公司老总也于一周前在医院病逝。老马至今犹记得那个步伐矫健声音铿锵的老钱,只可惜一次相见再闻竟是死讯。

这一夜漾漾睡在身边,老马却连连抚摸苍老迟缓的老黄。

晚秋落叶随意沉浮,初春小草随心破土,物各有畴,人各有命。

《菜根谭》云: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粒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如何看他不重而贻虚生之羞?

浩瀚历史,渺茫英雄,到底何归?开国的嬴政、李渊、朱元璋,持柄的郭子仪、于谦、曾国藩,修政的魏征、范仲淹、张居正,开创的唐玄奘、郑和、李时珍……斯人如今安在?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艺术家、大作家如今安在?那富可敌国的人、权倾朝野的人、子孙满堂的人如今安在?

笑春花堕入流水,叹秋叶翻覆随风。

马建国生自绝望的时代,也曾想超越时代,如今身处这个时代,他被时代甩在末尾。越想捉弄时代的反倒被时代摧残得越苦。时代背离老马的向往,现实叛离老马的期望,社会背叛了老马曾为之奋斗的好愿景。既然凡人永远追不上时代、改变不了时代,那不妨主动地避开时代吧,留一番沉潜幽静也好。

人活这一生,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伊尹、百里奚、伍子胥成功了,袁铁生、樊伟成、钟能也成功了。被千古流传也好、被百年唾骂也罢,被埋没也好、被扭曲也罢,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而已。凡人必死,凡人永存,命在生死之间,名在生死之外。

即便自己说服了自己,老马依然绝望和失落。如果人生不死,他会奢望什么呢?在享受幸福之后,他也许会想窥探,窥探天地的秘密,在洞悉秘密之后自我陨落,像秋叶一般自由。可叹幸福何其难得何其宽泛,有人视财富为幸福,有人视激情为幸福,有人视真理为幸福,七旬老翁却视今天为幸福。

弹琴的伯牙、写辞的屈原、画画的梵高、天才图灵、美人梦露、哲人休谟……在死神面前,如何死去、何时死去也是个问题。老马常恼自己思虑过度,也许像钟能那样猝然离开是种幸运,像铁生、天民、老钱那样浪费多年在地狱门口跟人讨价还价是否可怜可悲,毕竟人终有一死。出身、疾病、衰老、贫穷、平庸、脆弱、失败、颓废、无用、无能、厄运……这世间惹人悲伤的事情太多太多,该不该在晚年以后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事儿,是个问题。

人生自古一场梦,梦到天涯睡狮醒。踏平世间坎坷路,一路走来太从容。

自生自死,自厚自薄,自强自弱。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老马翻了个身,面朝四爪长牙的漾漾。嘴边许还有毛杏的酸甜、蒿芽的软嫩、槐花的芬芳,眼里许还有他拉犁翻过的地、洛河边的老柳、莺歌谷青红正好的酸枣……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长作伴。哪里让心醇和,便在哪里生活。哪里让人幸福,便在哪里终了。老马深夜沉思,也该是时候想明白了。

老钱总去世以后,南安集团陷入行业热议,一时谣言四起。李玉冰将深爱和悲伤埋在心底,为稳定人心每日来公司坐班,老钱独子钱本富得以专心在家筹办丧事,接待行业老总、公司高层的频繁吊唁或慰问。李玉冰本是伴侣却在这时消失不见,选择幕后支持,不可不谓心胸宽广。

疫情封闭、经济倒退加之老钱去世,南安集团无意遭受了公司成立二十五年以来最冷的寒冬。先是五十二岁的蒋民义离开南安去了一家做安全技术的创业公司当公关总监,听说年薪是南安的三倍。接着是总管行业协会的张夏张总带着手里的客户资源去了一家上市公司做业务副总,年薪百万。十月底Joden高薪请来的鲍冲以没有发展前景为由跳到一家外企从头开始。年底海外部、业务部、众城会、协会部皆出现了大量员工离职。

钱本富这时才看清公司人才的聚合源于父亲而非自己,他开始缓和自己对李总的态度,暗中感激李总在父亲去世前后对公司的无私支持。奈何大势已去,人才的流动多半因待遇不足。南安集团作为行业媒介、技术展览的公司在眼下的疫情中根本无计可施,下半年的安科展、众城会依然无法开办。人们以为疫情只是持续一段时间,谁知这场瘟疫耗了整个世界好多年,会展行业几乎大洗牌。

所有员工皆盯着李玉冰。人们以自己期待的方式去编排这个美貌的女人,认为她应该哭泣、分心、悲不自胜、去夺家产……可惜没有。李玉冰异常冷静,老钱走后她与往日办公并无区别。也许是因她失去过一次丈夫,也许是她早料到忙碌应酬的老钱这一天会早点来,所以局中人的她好像没事人一般。人类表现悲伤的方式不尽相同,不是所有的悲伤都是女演员的嚎啕大哭,当李玉冰切身体会到被爱人如此抛弃无法承受时,那已是一年之后了。

马桂英从没有去安慰李姐,她深知不合时宜地安慰更像是一种骚扰或二次揭疤。见李姐镇静公司稳定,她料自己亦将安然无恙。八月二十二号,马经理决定请光年假带家人回屯参加二哥的婚礼。

风尘仆仆一日颠簸,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多一家三口被老父亲开车接回屯里。一回家三人争先去看漾漾,此时漾漾早睡,睡着后凌乱的模样根本掩饰不了她村姑的日常。扎着的头发斜到北坡,小背心被三黄咬破,花内裤掉的线一米多长,脖子上条条黑线,刘海一看便知是老村长用大剪刀随便剪的。

“我的天!脚底这么黑!”仔仔指着妹妹的脚丫子耻笑。

“哎呀这头发……咋晒成这样?啧这脖子!”桂英不可思议不敢触摸。

“屯里日头大!这还天天洗呢,走哪家洗哪家!”老马拍着裤腿解释。

“是够脏的!这指甲缝、脖子上哈哈!”致远连笑不止。

三人怎么逗漾漾也不醒,仔仔乐不可支,拍了好些妹妹的丑照发了朋友圈,这下大家皆知他们一家回来了。

看完漾漾各自找地方睡觉,致远睡在兴盛房里,仔仔跟爷爷睡一屋,桂英倔强地睡在自己房间。这将是她最后一晚在自己闺房里睡,虽家具墙面早与往时不同,自己的旧衣服、小箱子、花被褥也被父亲扔光,但她依然倔强地认为这间房子截至此刻还是自己的。巨大的希望、欢喜与感伤同时骚扰着她,这一夜三妹睡得唉声叹气。

二十四号一早,一家人热闹非凡地准备去送彩礼。晓星带儿女早早扣门来看桂英,大人们忙着准备婚事,雪梅见没人管漾漾于是熟练地为妹妹穿衣梳发。中午十一点,鞭炮一声响,马家人派了五辆车满载人和礼前往冯村。到了冯村后大人们挤在小贤家院里沸沸扬扬,一群孩子躲在后院菜地里相识、相遇或重逢。

仔仔与厚照彼此传闻许久,今日见面多少诧异。冯厚照穿着桂英买的衣服与城市小孩别无二致,只是脸上长年晒出的红与眸中积攒的钝无法掩饰,明明客人们在他家,他却羞得如同客人。仔仔穿着光鲜发型精致面色白亮,戴的装的拿的无不显露品质,可极瘦微矮的身材让他稍显尴尬,好在嘴角的笑容、言谈的幽默、双眼的自信让他成为众人的中心。倒是雪梅,厚照初见惊为天人,遥见女孩气质内敛身姿窈窕,红唇细长、白齿如雪、两眼流光,一袭学生裙、两只小白鞋,马尾辫高高垂下、一双玉腕通透白净。

大姐姐雪梅断断续续地询问两人的高二生活,漾漾叫跳着肆意挑衅两个笨哥哥,仔仔见她太皮伸手要打她屁股,捣蛋鬼反倒被厚照哥哥拉住保护。

“那是小麦吗?”几人正聊着,仔仔忽指着墙角一丛野草问,一群孩子好奇纷纷移了过去。

“好像是诶!”雪梅也没见过麦子,蹲下来摸着野草抢答。

当两人回头望向厚照求解时,厚照正掉着下巴望着两人。原来世上还有人不识小麦,厚照瞠目结舌的表情久久收不回。

“这是野麦——草!你们……你们不认识麦子吗?”冯厚照故作镇静平稳。

“见过,课本上!”仔仔哈哈大笑。

“我们第一次回来,回来时小麦已经收割了呀。”雪梅神情淡然语音上扬。

厚照哼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认识小麦的人。”

雪梅也笑言:“我之前在豆子地里也认错过一次,我妈说那是麦冬,开的花很漂亮,叶子跟小麦很像。”

“小麦的花很小,不注意看不见!”厚照补充。

“什么颜色?红的紫色?”仔仔好奇。

“不是!白的、浅黄的,花很小,比蝇子翅膀还小!”

“什么是蝇子?”仔仔仰头问。

“苍——蝇!”雪梅回头笑话仔仔。

三少年两小孩正聚在杂草边闲聊,忽院门口有人喊他们搬东西。原来是要送彩礼了,院里再次喧哗起来。仔仔厚照等人跟着长辈去车里搬东西,外面在搬里面在送。

“好家伙!八万八的彩礼!瞅瞅!掂量掂量!”冯二爷在亲戚堆里提着一沓现金吆喝,众人指指点点眯着眼,艳羡的微表情各式各样,起哄和掌声久久未歇。

“这啥?这啥呀?”半晌,大媒人冯世渊抱一盒子问。

“电脑!给娃儿的!”老马提示。

“来来来厚照,你爷爷送你的电脑!这下上大学不用操心这个啦!”冯世渊在人群中冲着厚照高喊。

冯厚照面红耳赤,犹豫间被亲戚长辈们推搡着接下电脑。他惊为金银财宝的东西在仔仔雪梅眼中不过是普通文具一般的存在。

“是他姑送的!”老马纠正。

“哦哦是他姑送的,谢谢他姑!来厚照说个谢谢!”厚照于是胀红着脸朝仔仔妈妈说了声——“谢谢姑。”桂英乐得霎时间如公鸡叫。

“他姑父也送了!”老马提示流程。

“来来来人家姑父也送了东西,瞅瞅是啥!诶呦喂书呀!人家姑父是深圳的老师!当老师的!文化人呐!”

冯世渊接过套书朝周围人解释,转头把那沓书交给厚照。厚照低头瞄了瞄,见书名有《论语》、《道德情操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还有一套四大名著的精美丛书。冯厚照抬头去寻那个他将称之为姑父的人,何致远也朝这个跟儿子一般大的少年点头示意。

“这是他表弟送的耳机!”老马从一堆东西里捡出个白色盒子交代。

“诶呦还是送厚照的!一个耳机!这是姑家儿子送的,你们认识了吧?赶明儿啊,你这个表哥也送个啥玩意给人家!看人家喜欢啥吃的喝的,咱可别跌娘家人的份儿!”

冯世渊送了耳机,厚照连连点头,寻找仔仔时仔仔正在门前搬彩礼。漾漾在大哥哥边上伸手去抢新东西,桂英频频打手呵止。

送完彩礼亲戚们在娘家这边吃酒席,众人落座,正好五桌。下午散场后老马匆匆回家准备明日婚宴,兴才弟兄、媳妇们连同女婿致远纷纷在家里帮忙,桂英却领着新娘子和孩子们去镇上吃喝玩乐。桂英吩咐雪梅照看好四个孩子,自己则请嫂子和晓星去镇上最好的理发馆做头发、去美甲店做指甲。

雪梅从姨姨那儿领了零花钱,先带着小屁孩们去买冰棍吃西瓜,接着五人一排顶着大太阳去镇上的溜冰场溜冰,溜完冰玩镇上的游戏机,玩完游戏去厚照所在的镇高中参观。仔仔皱眉踏入冯厚照就读的高中,发现同是高中这里的学校校门如此低矮简陋,平平无奇的教学楼、磨损断裂的地板砖、停放自行车的土地、从未见过的绿玻璃、年久腐蚀的小瓷片、锁不上门的教室、浮着尘埃的旧味……漾漾一见超级超级粗的大树跑去抱树,学成指着没见过的老柏树朝姐姐嗯啊提示,厚照却在偷偷观察参观他学校的同龄人。

“这学校多少年了?”仔仔皱着眉咧着嘴问。

“六七十年吧!”

“哇哦!我说嘛这么破!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原始的校门,在深圳从没见过!”仔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梅见厚照羞惭帮腔道:“你们中学的历史竟然跟我们大学的历史一样悠久!”

“深圳绝对没有这么悠久的学校!”仔仔笑朝梅梅姐瞪眼。

“因为特区才四十年对吧?”雪梅会意一笑。

见厚照尴尬,雪梅又说:“仔仔,你知道你妈妈跟我妈妈在哪儿上的中学?”

“这里?不会吧!”少年惊得分裂。

“不是这儿是哪儿?”

“啊?怎么感觉像穿越历史一样!”

……

晚上桂英带孩子们吃完小吃,一伙人去唱歌,唱完歌去洗浴中心泡澡。晚上十一点,兴盛接小贤母子回冯村,小贤以顾虑彩礼丢失为由强硬让兴盛把八万八现金及电脑等搬回屯里。老马从镇上将桂英等人拉回屯里时发现彩礼兜了一圈重回自己的小金柜,一晚上在被窝里偷乐。

这一夜,桂英和晓星睡在顶楼笑谈往事,雪梅和仔仔睡在各自的妈妈身边看马家屯屋脊的棱角、起伏的树影、浩瀚的星星、朦胧的月晕……听妈妈的故事、蛐蛐的小调、邻人的鼾声……

八月二十五日大婚,一早家里挤满来客。多年未走动的桂英忙着跟父亲接客,致远跟着兴成为远来的长辈们发烟倒茶,兴波分派执事人干活,兴才在后厨催促妇女和厨子,一身西装的兴盛一见来客便从小篓里抓把瓜子糖分发。晓星在小贤那边帮忙化妆穿衣,雪梅打扮学成和漾漾做花童,所有人被分派了重重任务,除过睡神。

仔仔早上六点被喊醒,压根没睡够的他见家里人多没人注意,抱着凉席单子躲到二楼的杂货房里戴着隔音耳塞接着睡。十点多少年睡醒后,一下楼整个人惊呆了。宾客如云,满堂喧哗,烟气缭绕,乐声响彻满屯。

下了楼梯先看到后院做好的酒席菜摆了好几米长,饿坏的少年忍不住从盘里偷了好几条肉片吃,味道真不赖。出了后院见所有的房子皆贴着黑字红纸,上写“礼房”、“执事房”、“乐人房”等字样。经过人挤人的厨房到了二舅房间,房门口贴着红对联挂着红纱帘,仔仔掀开一看好个亮眼的大红——红床单、红帷帐、红气球、红喜字、红花瓣……

“土死了!”

少年怕被红瞎眼,不屑地穿过人群去到妈妈口中的她的房间。里面几个堂舅正在商量事情,一会笑一会吵,酒味冲天烟气弥漫。少年看了几眼房中装饰,立刻认出这间房子将是厚照的,打望时不防备后脑勺被人拍打一下。

“谁呀——”仔仔捂着脑门怒气冲冲,转头见是爸爸瞬间销声。

“赶紧把头发理一下,跟个疯子似的!等会儿人家去接新娘子,你也跟去看看怎么回事!”致远说完无奈地帮儿子整理蓬发。

“我去哪儿整呀?这黑压压好几百人挤得我都没地方洗脸!”

“湿巾擦擦行了!穿着球服露着肩膀去厚照家太怪了!赶紧换衣服去!”何致远说完将儿子朝岳父房方向推了一下。

“我早饭还没吃呢!”仔仔一回头爸爸早消失在人海。

离开厚照房间后是大舅房间,少年掀门帘偷窥,见房里高高低低摆满了传说中的花馒头——捏成红花、金鱼、龙凤、喜字的,空地里站着三五陌生女人和小孩在笑聊。挤开人群少年去爷爷房里找衣服,掀开帘子一看,好家伙一屋子十来人全是老掉牙的。仔仔环视一帮坐姿费解、神态可怖、比爷爷还老的老怪物,一帮耳聋眼花、发秃齿豁、穿着复古的老怪物也集中眼力打量仔仔。在眼神的较量中,仔仔缓缓走向爷爷的衣柜,从衣柜的行李箱翻找自己的衣服。一屋子陌生人去哪儿换衣服,少年害羞不方便脱,拎着衣服皱着眉左顾右盼。

“尼走在扎尔换吧(你就在这儿换吧)!”其中一老太看破后说。

“啥?”仔仔抻着脖子听不懂。

“贼炸还!”老人方言浓重。

“啥?”

“贼炸还!”

“啥?”

“贼炸还!”

“啊呃……”

一番努力,年岁差了七十年的老小无法沟通。正巧此时桂英抱着一沓东西闯了进来,见儿子也在忙拉他喊人:“叫舅婆!这是你外婆的嫂子!”

“外婆的嫂子?”仔仔的脑花绕不过弯。

“这叫姥姥吧!这是你……爷爷的……你外公的小舅妈!”

“姥姥(方言称谓,四代以上无论男女统称姥姥)。”仔仔放弃思考。

“这是你外公的……的……的表哥,叫爷爷!”

“爷爷。”

“这是你外公舅舅家的……叫奶奶。”

“奶奶。”

“叫姥姥!这是你外公的小姑、堂姑!”

……

喊完一群老怪物,一身大红裙的桂英三下五除二帮儿子换了衣服,转身匆匆离开。仔仔受不了一群老怪物的死之凝视,带好自己的东西出了爷爷房间。爷爷房间外被布置成大堂,堂上挂起红色背景布,背景布下的桌子铺着大红桌布,桌布上放着天地神之牌位以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盘坚果,坚果外是一排五色水果两束鲜花。从大堂、到家门口、到门前路、到村头,干道上铺满了红地毯,金黄的喜字、龙凤画贴得处处皆是,走门户、看热闹的屯里人挤得小巷水泄不通。

仔仔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农村人,正看得出神忽震天的鞭炮哗啦响起,奇怪又熟悉的乐器霎时奏起,大喇叭里有人用爷爷那般的腔调开始讲话。少年挤出人群高抬下巴到处搜索,除了大浓妆高声喊豪放笑的妈妈,除了人群中一身挂红绸的新郎——二舅,剩下全是乌泱泱带烟味的屯里人。“奇怪!睡了一觉他们去哪了?”一睁眼漾漾、梅梅姐、姨姨和学成全部不见。少年踮脚寻觅间竟看到了钟理叔叔,奈何鞭炮声太大中间人太多挤不过去。

没多久巷里缓缓开来七八辆小车,桂英和嫂子弟媳们挨个给车头贴喜字红花、绑压轿红绸。完事后老马开始招手点人头,点了大半小时,仔仔最后从大喇叭里听到爷爷在唤他,于是奋力钻过人群挤到爷爷眼前,未及开口仔仔被爷爷一把推进车里。没多久前方鸣锣开道车子慢慢启动,鞭炮声足足响了几十分钟。小车驶出马家屯之后耳朵稍稍清静,少年还没缓过神来,没多久鞭炮声再次响起,这次响得更久更亮。

下车时天地一换,原来是到了冯厚照家门口。人群熙攘窸窣,看热闹的冯村人站得高高低低好似油画,二舅及所有接亲的人被一群陌生人堵在门口。妈妈举着一沓红包和堵门的陌生人谈判,每给出一个红包妈妈拉着二舅朝厚照家门口走近几米,如此过五关斩六将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仔仔终于跟着人流挤进了厚照家院里。又一番闹腾之后,妈妈拉着二舅闯进了房间,仔仔进去偷看,原来是二舅给舅妈穿新鞋子。穿完小红鞋厚照妈妈下了炕,新人一起向厚照奶奶跪拜献茶,老人哭着给他们端来一碗甜酒汤圆,说了一番祝福,最后为二舅妈披上红盖头。接着二舅将舅妈一把抱起,踩着红纸出了房门,在众人的喝彩中二舅穿过人群径直将新娘抱上车。

堂舅们见新娘子上了车,一众人开始抬嫁妆,仔仔跟在爸爸后面也开始搬——新被子、新衣服、新家具……嫁妆搬完后花炮声又起,瞬时所有接亲的、送亲的开始纷纷掉头往门外走,到了门外又是两帮人谈判、送红包、闹新郎、放喜炮……不知过了多久,爷爷又开始举着喇叭喊人头,不过这次喊的人名里多了仔仔熟悉的人。五人位的小轿车硬生生被爷爷塞了八个人,仔仔抱着妹妹,梅梅姐坐姨姨腿上,学成坐冯厚照腿上。

又不知颠簸了多久,车停了,仔仔一下车再次回到爷爷家巷口。这次人更多,仅巷子里看热闹的打眼一望比学校演唱会的阵仗还壮观。十几辆小车鸣笛开走,最后新娘子在瞩目中披着红盖头下了轿,妈妈从人群中接过一盆水,二舅为舅妈洗了双手。全程鞭炮不绝,自乐班卖力吹拉,没多久一群穿红裙的女人在堂上跳舞表演。表演结束后一对新人拜天拜地拜爷爷,拜完堂在欢呼中二舅掀开新娘的盖头,继而两人献茶、改口、喝交杯酒。喝完酒喧嚷中冯厚照被人拉着上了堂中央,也对着爷爷下跪磕头改口,爷爷给了红包、含泪说了几句,接着厚照被人拉到二舅跟前说要下跪叫爸爸,二舅吓得语无伦次妈妈上前大手一挥。

“叫啥爸爸!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可不能仗着辈分胡闹!叫声叔叔就好,以后日子长着呢,别净看笑话!”

妈妈一把将厚照拉到一边,人群中的少年朝满脸通红的二舅喊了声叔敬了一杯酒,二舅含泪接过酒一饮而下,然后颤抖着掏出红包给了厚照。

接下来是拍全家福,爷爷又开始举着喇叭训斥似的喊人头。先是以新人为主的拍照,仔仔与厚照蹲在爷爷膝边,爷爷抱着漾漾,爷爷左边是二舅舅妈,爷爷右边是妈妈爸爸。自家人拍了几轮以后是大家族拍照,爷爷和两个外婆坐中间,妈妈的兄弟姐妹、嫂子姐夫站在后面,仔仔跟明媚、明喜等九个小孩蹲成一排。

新人拍完照之后各家单独拍,二舅舅妈在簇拥中进了婚房。此时人流分成三拨,一拨年轻人挤到婚房里闹洞房,一拨老亲戚开始吃正席,一波在爷爷的吆喝中被请来拍照。仔仔跟随妈妈去看闹洞房,好家伙!小婚房里里外外挤了百十号人,仔仔这矮个头瘦猴子根本看不见。

一整天没吃东西少年饥饿难耐,于是掉头去吃席。爷爷客厅外的大圆桌摆了数十张,巷里好长一段一半是路一半是桌椅酒席。找到二外婆后仔仔挤在二外婆身边大口吃菜。先是十一盘凉菜,凉菜完了一盘一盘西餐似的上热菜,不知上了多少道,每道皆是不认识没吃过的秦菜。没想到村里面也藏着此等佳肴,仔仔对马家屯瞬间刮目相看。

宴席吃了两小时半,九点多亲戚们在三堂舅的恭送中纷纷离开,十点多在五(堂)舅的感谢中屯里人也陆续回家。十一点后家里只剩下自己人了,可几家人加起来也有三十多。午夜前钟理叔叔带走了雪梅姐姐,二外婆和三外婆又带走了一大帮人,几个舅妈在后厨收拾,爷爷此刻终于得空坐在堂上抽烟补劲。

“前阵子……前阵子说亲、定亲我没招呼你,婚事也没叫你掺和,是我的错。现在你这辈儿该没啥大事了,我这辈儿呢倒有个事儿。”爷爷有气无力地冲三舅说。

“啥事儿?”马兴才端着茶缸瞪眼问。

“我啊,要走咧!给英英看娃儿去!倘再回来,怕是躺着咯!才啊,我的事儿就靠你主持咧!”老马用食指有力地戳着胸脯。

马兴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伯的意思,原本不平,只剩叹息。

“今天结婚呢说这干嘛!有毛病吧!不怕不吉利吗?一把年纪说这丧气话是老糊涂了吧……”原本坐在椅子上准备发朋友圈的马桂英一听这话,僵了几秒,一出口全是气,女人承受不住,又是骂骂咧咧又是踢凳子,最后气呼呼离开了客厅。

老马抽着烟闭眼吐气,仔仔、厚照与明媚面面相觑,马兴才捂着茶缸默不作声。

“你放心!不差你的事儿!我给你整得风风光光当喜事过!”良久,兴才允诺。

“人老了,年轻时三天不睡觉也没事,现在……这一个喜事办得我呀得休息一个月。”老马喘息。

“爸你刚好在深圳歇歇。”边上的何致远双手抱胸安慰岳父。

一阵沉默,老马冲仔仔开玩笑:“仔儿,我听人说你连麦和草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众人一阵轻笑。

“我又没见过!那俩长得贼像!”仔仔急忙解释。

“呵长得像!”马成才哼笑着摇摇头,端着茶缸领着明媚回去了。

“在垣上、在西北、在整个北方,没人能认错麦子!哪怕一两岁的娃儿!你认不清没关系,爷知你没见过,跟农村人去城里看不懂红绿灯不会坐电梯一样,不羞耻!”老马喘了几下忙低头抽烟。

“厚照啊爷问个问题——你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在理不?”

厚照犹疑地点了下头。

“当家……哎这话从哪儿说起呀!你比仔仔早些懂得麦子、牛羊、生计,但仔儿呢比你早些会点外卖、玩网购、吃喝玩,会赚钱不叫当家,会花钱也不叫败家,都算能耐,谈不上早熟晚睡。倒是这城里娃儿呀他会交朋友、通人情世故,这一点村里娃比不了、学得慢。时代变了,现代人有一套交往逻辑社交规矩,农村人不进城混个几年——学不会!仔儿的毛病爷去了广东慢慢教,至于你呐没人教要多领悟,你妈你奶或你叔净是村里人,他们的经验帮不了你!记住——帮不了!这是爷要告诉你的,往后你班里有那城里娃儿,你得留心观察,学习人家身上的优点,不要不了解还抵触敌对。”

“嗯。”厚照点头。

“你俩同年生,出身有差别,跟那甄宝玉贾宝玉一样,都是少年才俊、沾点小亲,今儿能坐一处听爷唠叨,说明你俩有缘。贾宝玉享尽繁华早早夭折,甄宝玉中了科举重振家业,人生沉沉浮浮,少年好、青年好不代表中年好、老年也好,谁知你俩造化怎样,还得看个人命运。往后成不了弟兄,多少算个朋友,珍惜这造化,该出手时不要犹豫!一个继孙一个外孙,爷对你俩一视同仁,看看爷爷死的那天你俩谁高谁低。”老马绵绵地朝两少年说完,僵硬地扶着强回了房间。

致远一声叹去寻桂英,两少年对望无言,坐在空荡荡的屋脊下陷入沉思。老马回房后见学成和漾漾早已熟睡,自己也靠边躺了下来。这一世,大事已了,该睡了。

晓星见儿子有了托付,自己趁夜色义无反顾地去找康鸿钧。今夜闹洞房的主力也有她,眼见一对新人在人群的祝福中开启一段崭新人生,作为女人晓星何其羡慕。人总要在周折多年以后才明白婚礼的意义和价值。

饮食男女许久未见,在烛光中又是一番激烈缠绵。如此轰轰烈烈,好像告别一般。鸿钧那希腊男神一般的健硕体魄、俊朗长相晓星这一生许是也忘不了了。回归现实的女人总禁不住一遍遍回忆他们每一次的云雨之欢,如同梦幻,难以置信。

“累了吧?”何致远午夜后在二楼的角落找到了妻子。

“还行。”

“从没见你这么激动过,今天累坏了吧?”

“我从来也不知婚礼有什么意义,不知过生日、毕业典礼、企业周年庆有何实际价值,今天好像明白过来了,明白这一番周折并非形式主义。”

“是不是给你二哥办婚礼比自己的还记忆深刻?”

“是!”

“将来仔仔的婚礼也让你全程操持,让你有一天也累得跟爸一样直不起腰!”致远调侃。

“哎……”

“叹什么?”

“晚上闹洞房看我二哥二嫂好甜呀!今晚洞房花烛,月圆情满,秋意正好,真替我哥高兴!我回忆我们年轻时候也甜,后来不知为什么竟也淡了。”桂英失落于自己的婚姻。

“我小时候见我爷爷奶奶从不同床,我一直以为他们天天吵架感情不睦,心想他们要分开过更好。后来长大了见仔仔他爷爷奶奶也是,我心想将来我结婚了我的婚姻绝对甜蜜,结果……哈哈!如果我告诉你,所有的婚姻走到最后都是无性无激情无新鲜感,你信吗?”致远笑问。

“不得不信,但是,不愿相信。”

“这是动物的天性,动物发情期过后立马回归常态。人的激情放在一生中来看极其短暂,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作品讴歌爱情、那么多的电视剧表演甜蜜,这不正是在满足精神需求嘛。”

“女人把平淡归结为男人,男人把平淡归结为天性。”桂英大笑。

“两人越熟悉、越亲密越没有吸引力,夫妻间越平等、越彼此独立越没有激情,也许是安全感赶走了爱情的魔力吧,最后大家都变成了被法律绑定的蓝颜知己、酒肉哥们、人生战友或同床室友,说浪漫点叫灵魂伴侣!”

“文人呐,可真会诌!”桂英笑着撞了下致远肩膀。

“如果你知道咱俩有一天会这么平淡,你还会嫁给我吗?”致远搂着妻子的肩膀笑问。

“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精神出轨又想保住婚姻,你还会娶我吗?”

“爱情是个美好的幻想,可惜婚姻不是。人生太长了,我又这么无趣,真怕我让你在婚姻里感到孤单寂寞。还好,你是个天真的人,还好,我比我想象中的更爱你。”致远直面桂英笑道。

“我怕我老得太快,让整天面对新鲜面孔的何老师感到一回头——真磕碜!”

“我怕我满足不了你对婚姻各种美好的追求、浪漫的期待。”

“我怕我野蛮暴躁的性子满足不了你对温柔乡的向往。”

“我怕我快秃的脑门满足不了你对帅哥每月定量的欣赏。”

“我 怕我懂不了之乎者也让你看轻我没文化。”

“我怕我赚不了大钱让你嫌弃我说我没本事。”

……

这一夜,夫妻俩聊到月亮下山才在二楼楼板上幕天席地相拥而眠。

七巧七,月正圆,人双好,秋鲜艳,人间满。

冯家有淑女,马家有二郎;管他新旧人,不妨好姻缘。

从这一天开始,王小贤与冯厚照成了马家的人。从这一天开始,桂英一家成了马家屯人的亲戚;从这一天开始,老马将卸下当家人的担子。

七巧七,果最甜,秋最盛,酒最醇,良缘长。

八月二十六日婚后第二天,小贤六点起来开始打扫家里,熟悉马家的每个角落,待一家老小八点后陆续醒来时,家里早洁净齐整。新媳妇忙着给公公、婶婶们做婚后第一顿饭,老马以厨房菜肉太多吃不完为由打电话叫玉池、津津和月娥过来帮忙,顺便叫老人孩子们一起过来吃。兴波兴成即将动身离家、孩子们即将开学离家、自己也将赴粤离家,老马舍不得,将眼下的团圆当成最后的告别。

晌午饭后,老马安顿兴盛小贤去娘家和冯村走回门,桂英则兴致勃勃地要领着孩子们出去玩。回乡客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孩子们展示自己故乡的美,于是早早制定了游玩的行程。

“我打算今天带崽子们去镇上的博物馆、周边的小景点参观。”饭后,桂英瘫在客厅里跟父亲说话。

“几个娃儿?”

“仔仔漾漾必须去,其他的谁想去去呗!”

“那不得个大车?”老马下巴往南一指。只见院子里一群娃娃叽叽喳喳,自家三个、弟兄家六个、晓星家一个,叫喊声吵得巷里鸡狗也不安生。

“我正愁这个呢!也不是全部去,月娥说她这几天押着凤仙和丹青写暑假作业呢!”

“兴波兴成跟你才哥三人都没时间,我该歇了,一分钟的活儿也干不了了。”老马推卸。

“你会开三轮吗?”桂英转头问致远。

“我不去!也不会!我在家照顾爸顺便干活!办酒席借的东西不还吗?客厅要还原,三只狗在寄养,爸房间也得恢复原样吧!”致远拒绝。

“我倒有个人选,刚好满足!”老马朝桂英挤眼。

“谁?”

“他爸。”老马用眼神指了指孩子堆里站在墙角的钟学成。

“诶呦!正好!他有大三轮,还能把梅梅带来!行我去联络了。”

中午十二点,一切就绪后,桂英开着父亲的小轿车,钟理开着大三轮准备出发。第一站是出屯认识乡野,沿途见着新事物桂英立马抱着漾漾下车去看——芝麻杆、黄豆角、苹果树、西瓜蔓、小河、山坳、梯田、打麦场、华山峰、秦岭影……午后在镇上匆匆吃了午饭,桂英带队前往第二站——镇博物馆,在博物馆里孩子们见到了大荔花馍、同州梆子、同朝皮影、朝邑剪纸、大荔猿人遗址等历史文物。下午四点以冰淇淋冻西瓜酸梅汤为饵,桂英带着孩子们去看同洲湖、文殊塔、县高中、隋文帝杨坚出生地纪念碑等景点。

晚上桂英领着九个孩子在县里吃地道的同州菜,饭后回来又是十点多了。桂英这天忙得拍了数百张照,单怕孩子们若干年后忘记这里。为何女人如此执迷地让下一代记住故乡,概是因她想铭记却记不住吧。人忘了根,总归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仔仔不识小麦,作为农二代桂英为此惆怅无比。

八月二十七日,晓星豆角采摘需要帮忙,桂英一早带队领着仔仔、厚照、明媚、明喜和漾漾前去相助。四亩黑豆好大一片,不干农活的桂英到地儿一看也傻眼了。晓星让雪梅领着四个同龄孩子去东边一亩地摘,自己和桂英带着学成漾漾在西边采摘,钟理来回收搬众人摘好的豆角。桂英教了半个小时漾漾依然分辨不出生熟豆角,女人放弃了,直接将漾漾安置给雪梅了事。

“你俩不会复合了吧?”桂英一边摘豆一边偷看忙碌的钟理。

晓星鼻子里笑出一声,缓缓解释:“二十亩豆角一茬一茬地熟,我一个根本摘不过来。最近到处雇人——雇不来,垣上青壮年少,老人大都干自己家活,小媳妇在家看孩子。实在没法了,地不能耽搁呀!”

“啧也是。瞅瞅!他跟在深圳天差地别,难怪我大老夸他勤快!真个殷勤,人也外向了是吗?”

“是吧。”

“你俩要复合了……无论如何,对俩娃好。”桂英长叹。

晓星闷笑。

“如果没有孩子,我想你早就决定了。之所以一直拖着,是因为你俩之间牵扯的太多了。过去二十年里你俩共同经历的买房开店、经济困境、生活压力、抚养小孩、幼小初高、梅梅上大学……婚姻有时根本不由心,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接下来学成中考高考、梅梅找工作考研、梅梅结婚生子、学成大学结婚生子……你俩之间分割得了吗?他俩的每一步剧变都要你俩参与,哪怕他俩当了别人的父母你俩还是得参与!你没听老人说嘛,婚姻长久的秘密只两字——妥协!再短点儿——忍!也不是凑合过,是两个人一起妥协。之前你的过度隐忍导致他家暴,现在你的过度逃离又导致他束手无策。”

晓星听完这番话一叹,双手叉腰环视田地四周,当她看到钟理时钟理正在远处注视着她,深邃波折的眼神中该是藏了很多话,只可惜他们之间隔着高原深谷。

天矮地长,白云滚滚,绿田无疆。钟理每天在远方不同的角度频繁地寻觅晓星的身影,她依然瘦弱,只是不似曾经。她变了,变得原来越远。钟理始终在寻觅,寻觅中年以后人该为何而活,寻觅漂泊的心将因何而定,寻觅他在这世上曾丢失的珍宝。

中午四个大人带着一群孩子去镇上找小吃买雪糕,午后继续回到大太阳地里干活。好在人多手快,一天时间四亩地这一轮熟好的豆角终于被摘完了。摘回的豆角去壳后马上包装,走最便宜的物流寄到深圳海吉星农批市场。从八月到十月,晓星隔三差五地去镇上寄豆子——芸豆、黑豆、红豆不限,市场里的老街坊听说她的豆子既饱满又价廉,好些打来电话问情况。晓星这一年不仅将自家豆子卖个净光,还帮亲戚和邻居以微高的市价卖了好几吨,直至腊冬依然有人打电话问她要豆子。

这一天,马家屯好些人听说老村长要走了,纷纷过来探望,老马倦了无心应付,带着老黄去兴才家蒙头睡大觉。谁能想得到一个驻守小屯七十年的老头忽然要决绝地离开屯里,连老马自己一时也接受不了这一点。

八月二十八日,桂英终于腾出时间带着三个孩子去二哥的果园里观光。她一遍遍地教儿女认识扫帚草和刺蓬、玉米和高梁、李子树和杏子树,她蛮横地拉着漾漾在黄牛边、土坡下拍照,她要求三个孩子在不同背景下频频合照,她在果园里为她兄妹俩拍各种扭捏的自拍照……马桂英卖力地想让儿女爱上马家屯,无非是因自己深爱。

何致远这几天并不配合妻子的种种安排,他争分夺秒地享受一个人在大田园的惬意时光。他一个人去莺歌谷边躺着看日落,他干活干累了靠着果树写诗,他躺在岳父的躺椅上串联岳父的人生,他黄昏时坐在楼板房上瞭望各家烟火、听各样鸟叫、赏各式屋顶、记各类人声……

小贤这几天也特别忙。一来要给一家人做饭、跟马家的婶婶姒娣熟络,二来不想冷落冯家婆婆于是托兴盛朝那边送吃喝,三来眼下公公将随小姑子离开,她千方百计地思量着送些什么东西,每天晚上一有空便不停地干针线活——给桂英两口纳鞋垫、给仔仔准备祛痘的偏方、给漾漾做小布袋糊风筝车碎花裙……乡里人格局小,秦粤间隔那么远,这一去好像离别不见似的。

同样忙碌的还有老马。睡了两天攒了些精神,老马这天开始处理自己的东西。陈年衣服、获奖奖杯、锦旗牌匾大多扔掉,能穿的鞋袜衣裤留给兴盛,不好不坏的家居物件谁爱给谁,值钱的东西能带带走带不走的分给侄、儿、女婿。小轿车送了马兴成,老电脑搬到了兴波家,收藏的书本、字画、报纸、邮票、旧币、文件全给了致远,当村长保留的文件资料通通给了马保山,腾出的箱子柜子桌椅送了两家堂亲,唱戏的板胡、梆子、镲子、唢呐送了冯老弟,老相机、收音机、老子铜像、领袖雕像、笔墨纸砚等留给厚照,佛像、花瓶、屏风、木盒送了兴盛两婶,手表、石雕、铜锁、铜钱给了仔仔,这小半辈子在各地买的纪念品、吉祥物均分了家里的小孩,自己的三只狗留给兴盛照看,剩下的东西任人挑。桂英要了他所有的旧烟袋、茶壶和老相片,家里的十来个祖宗牌位兴才讨了去,佛珠、扇子、茶叶、烟叶、药片、藏酒和所有证件老马自己带走。

八月二十九日,老马继续送东西扔东西,桂英和二哥带着孩子们去走几家重要亲戚,致远照旧躺在摇椅上享受天地之无界乡村之静谧,小贤忙着准备五口人明天路上吃的干粮、制作几人备用的棉布口罩。

下午老马将仔仔喊了回来,扬言要他办个事儿,实则是带着仔仔去兴邦坟上烧纸。仔仔这次格外配合,烧纸、跪拜、祭酒全程沉默,祭完舅舅少年按照爷爷的吩咐用铁锨清理坟上长的杂草。

“这才多久草长这么高!”

“九个月咯!”老马站在远处望着儿坟上的浓密野草,蓦地心酸潸然泪下。

“这什么草呀?”仔仔见爷爷哽咽忙岔开话题。

“管他呢!把根拔掉,不除根一下雨蹭地又出来了!”老马两手背后踱到远处瞭望莺歌谷,不防备大泪早染湿了胸前的衣服。

仔仔使劲清理完坟头,然后拎着工具去找爷爷:“爷爷还有什么要做的?”

“这儿有一弹弓,你把它放你大舅墓碑下埋好。”老马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不新不旧的弹弓来。

仔仔放下铁锨镰刀,接了弹弓左右打量,然后规矩地照办。十来分钟后爷俩在小径碰头,最后各自拎着工具回家。

“为什么放一个弹弓?”半路上少年小心翼翼地问。

“因为你大舅小时候特喜欢玩弹弓,特别喜欢,拿它打麻雀、打老鸦、打蛇、打果子……爷嫌他不好好念书,把他的弹弓子弹全毁了——砸了!他自己偷偷或买或做了好几回,我但凡见着二话不说毁个彻底!”

“哦……爷爷你是后悔吗?”

“呵!爷常假设呀,如果一直让他耍弹弓,说不定你大舅是个搞射击或射箭的好把势,说不定早参加奥运会了呢!”

“这话我要说给我妈听!”

“别告诉她。”

“行,你放心,我不说。”

最后这一晚,村里来送行的人一波又一波,客厅挤得水泄不通,甚至晚上十点还有人上门前来告别的。最后一晚在屯里睡觉,不巧这晚凌晨一点多漾漾被大蟑螂咬红一片,小孩哭闹着醒来了,老马气不打一出来,大半夜找来家里的药管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杀虫,动静之大吵醒了一家八口。桂英穿着睡衣也来看动静,一见这场景直接开嗓。

“大晚上打农药你这整哪出呀?有必要吗?抹点消炎药不行吗!”

老马背着大管子回头木讷地望着老三,迟迟答不出一个字来。致远见状赶紧过去调节,兴盛慢慢卸下父亲肩上的药管子,小贤帮漾漾抹了药重新盖好,仔仔和厚照重回房里睡觉,一切恢复原状,老马却再也睡不着了。是的,何必大动干戈,老马一夜想不通。

八月三十日一早全家五点全醒,晓星、钟理带着儿女也早早赶来送行,兴才拎着大茶缸过来,兴成早把车开在黎明前的门口等候,两个婶婶抹着泪踩着夜色推门。临近七点诸事就绪,出门前老马魂不守舍地叫来兴盛训话。

“炕上那大蓝箱子里全是你妈和我的东西,谁也不能碰!看好这箱子,将来把那些东西全给我陪葬!”

兴盛受惊,频频点头。

“你一顿吃的比我还多,说啥陪葬呢!你看我伯这人搞笑不?”马兴才在旁调侃。

“记住!谁都不能碰!”老马又冲儿子伸食指威胁。

“这是藏着金条吗?还是说里面压着几十万?”兴才说完众人又笑。

“我早翻了,你那破东西谁稀罕?”桂英开解,箱子里不过是父亲为自己准备的寿衣和陪葬品罢了。

老马拉下脸再无话。

很快一排车子纷纷启动,屯里人听见动静衣衫不整地开门出来,老马表情僵硬地朝街坊点头微笑,村人送别的神情也有点酸,老村长在酸酸的眼神中随着队伍离开了马家屯。半个小时后二三十人开着各种车到了大荔高铁站,男人们搬东西、女人们七嘴八舌、小孩们不知伤感,人多得让这场离别看起来有点杂乱。很快,老马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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