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儿从来所见识到的，只是他妖异邪祟的腔调与变态的咕咕怪笑，浑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看见这人痛哭悲伤、十万凄惨的凄血光景。
因此她不觉一呆，心里头升起一团说不上滋味的感觉——这个人，他伤心难过至此，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却原来，他也会伤心难过。
那翠胭儿怯生生地探进头来，看见那跪着的人只顾悲痛欲绝地哭，便想悄悄拉貂儿退走。
怎料貂儿不肯，反倒又走上去两步。而直到这时候，孟潜蛟方才猛地回过头来。
设想过千万种再见面的情景，他始终没料到竟会在此处和她狭路相逢。
脸色立变之际，孟潜蛟忙将原已跌滚在脚边的古琴抓到手里，并迅速遮上金黄斗篷、垂下面幕，缓缓地站了起来。
佛堂里于蓦地里寂静非常。外面园子里，倒有许多秋虫嘤嘤的吟鸣声，但仿佛被隔离了很远、很远。
唯这儿的一切，都幽暗得发不出哪怕只一丁点儿的声响。
沉默持续了许久，之后，孟潜蛟沙哑无力地叹息了一句，说道：“貂儿姑娘，没想到我们竟在这里相见。”
“哪里见到都很正常。”貂儿回答后又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偷走别人的传家宝刀，等别人死掉以后，却又趴在她的灵位下大哭。古古怪怪，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潜蛟转回头去，凝望着那灵位，深深地吸了口气，回答道：“说来也许你不相信，她是我的生身母亲。”
“她是你娘？”貂儿掩口奇道：“明明季夫人引为自己并无子嗣，方才特意过继两个侄儿继承家业的呀？怎么突然又冒出个姓孟的儿子来了？”
翠胭儿见貂儿满眼求解地只顾看着自己，小脸上一红，期期艾艾道：“他……他是夫人嫁入季家以前，和一个大恶人生的。这是个秘密，谁……谁都不知道。夫人以前遭人蒙骗、曾经糊涂，后来见大恶人越来越坏，就讨厌死他了……”
“谁都不知道的秘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孟潜蛟沉喝中迫上半步。
貂儿赶忙从袖中抽出寒蝉雪羽匕首，拦挡在翠胭儿前面。
“哼。”孟潜蛟突然摇摇头，又往后退下，颓然坐倒在脚下的蒲团上。一瞬间，竟似已百感交集、万念纷呈。五心驰骛、六神不定。
翠胭儿颤声答道：“我本来也不知道。可是有一天晚上，夫人忽然把我叫进佛堂里，说要传给我破刀式。
我根本就不懂破刀式是什么，但我一向听话。通常夫人叫我怎样，我就怎样依从。
我看见夫人形容憔悴，可比以前更瘦了，觉得很心疼。我就劝她不要整天把自己关在佛堂里礼忏念经了，应该常到处去走走，散散心、让身体复原。
夫人听完，却并不就此做任何回答，只说她的一生之中，做了一件最大的大错事，就是没有坚持把自己的儿子带进季家，反而让他去跟一个大恶人学了坏。
我当时就被吓住了，因为这个消息太过惊人，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我完全给震惊到了，一声也不敢吭、大气也不敢喘，只低头仔细伏侍她，不敢让这话听进心里面。
可是夫人，她却只顾自言自语，一个劲地往下说着。把她当初怎样跟了大恶人，后来又生下了儿子，以及听他的话嫁给我家老爷，却将儿子留在了大恶人那里等等。
夫人还说她儿子小时侯很棒很乖，人又聪明又漂亮。可是长大以后，却跟着大恶人变了坏。这些都还不算，最让她伤心难过的，是他竟然还要去学练一种很坏的刀法。
说到那里的时候，夫人拿出一卷丝帛，上面描绣了些图象和文字。她说那就是那种很坏的刀法的天敌，也就是她要教我学会的破刀式。
夫人嘱咐我，在学习时，一定要多多用心。我说我从小就不敢跟人吵架，打架破功更从所未有，肯定学不来，还是不学的好。
然而夫人却很固执，坚持非要我学不可。期间她还说过，如果你不愿去杀我儿子，就一定要传给别人之类意思的话语。
我一听就惊得呆了。她这可一点也不像我家夫人啦。虎毒尚不食子，夫人平素仁慈善良、不吃腥荤，今儿个怎么竟会突然一下子就成了个这样恶狠狠的人了？
其实，对这些说话，就连夫人自己当时都也惊呆了半天。
所以她哭了，不停地伤心抽泣。然后，她忽然又改变主意，慢慢地走到灯烛前，把那卷破刀式的图样法门举上去，点着了，看着它慢慢地被燃烧的火苗烧焦了，化作灰末。
可是她的脾气也猛地变坏了好多。她放声大哭，甚至把我也赶出了佛堂，并且接连几天都不吃一点东西。”
说到这里，翠胭儿的说话声越来越低，最后竟几不可闻：“后来没过多久，夫人就去了……”
“其实……”孟潜蛟听翠胭儿泪流满面说到伤心处，哑着嗓门，低沉地说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就是我母亲。
从小到大，我都没能见上母亲一面。直到这次回到京城，我爹在一天早上很突然地告诉我，说那天是我娘的忌日，要我跟他一起来看看她。
我爹领我来到了这里。对着她的牌位，他不停喃喃自语，低低地呼喊她的名字，又跟我诉说他们两个人自小时起，便结伴浪迹江湖、相濡以沫的往事。
我爹说我娘，跟着他吃了多少苦，然后他们怎样千艰万难方挣下一片家业，后来，又怎样为了更高的理想，让她去嫁给季人昭，两个人之间又为什么不再见面，等等等等。
他说了很多很多，整整说了一夜。每自说到辛酸处，我们父子俩就在蒲团上伤心痛哭。就那样地说啊说、哭呀哭，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离开。
也直至从此以后，我才知道我有个母亲，可是她已经去了，不再流连逡巡人世。
而在她生前，曾吃过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的委屈。一想到这里，我就愤怒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