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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迟暮人网物孔明扇 蕙心女遥补破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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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是有领地的。艺术不能取悦所有人,只能取悦它的故乡。唯有在故乡它才能优雅蓬勃,唯有在故乡它方能被流传、被信仰。

好似开关一样,秦腔一起,听戏的老陕瞬间进入到一种特殊的情绪心境或精神状态中,这种状态无疑是欢欣的、雀跃的,远离现实和自己的。从小到大在经过数百场的“强化训练”以后,人们接受并熟悉了这个开关,所以秦腔一起,会唱的人们不受控地在心里默唱戏文,不会唱的人们嗑着瓜子蹲在远处憨憨地笑看唱戏的人。老马深谙此道,这才提出了唱戏,毕竟自己半辈子的烦恼都是在梆子声里被敲散的。

过了许久,意犹未尽的两人醉醺醺地将《三娘教子》又合伙对唱了一遍。四点多,早喝大了的二老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老马早忘了此时此刻还有个小人儿手握幼儿园的铁门巴巴地盼着他来接呢。

漾漾老师的电话打到了何致远那里,致远给老丈人打了两通电话均无人接,无奈自己偷偷溜出来去幼儿园接女儿。一回家见两老头醉得人事不省,拿出些零食安顿好女儿他匆匆走了。赶巧此刻大超市给所有员工发中秋节礼物,周姐找何致远找了三趟也没见人,何致远这一来一回不到一个钟头的翘班被办公室的人全发现了。

“爷爷!爷爷!爷爷……”漾漾丝毫不手软地揪着爷爷的头发,戳他鼻孔,挠他脚丫子,见老头打着鼾没反应,无人管束的她玩得更生猛了——朝脸上洒水、掐耳朵、拔头发、拽胡子……老马醒了。看着自己被娃娃整得一身狼狈,又气又喜。

醒神间门开了,仔仔回来了。

“你咋回来了呢?”老马半醉半醒地问。

“中秋节放假啊!爷爷你喝酒了?”仔仔进门闻着酒味直接奔向酒瓶子,拎起来一看惊道:“我去!一瓶子喝光了!你们那儿出产酒鬼吗?我妈这样你这样、这个爷爷这样学成爸爸也这样!”仔仔捏着鼻子哭笑不得。

老马嘿嘿一笑,指着餐厅说:“去给爷爷冲茶去!让爷醒醒酒。”

片刻后,仔仔冲了一壶浓茶端过来了,漾漾以为是什么好喝的甜水叫着跳着要喝,爷孙两又防又挡,不经意吵醒了马行侠。一壶茶喝完后,两人皆清醒了。老马见行侠醒后轻松了不少,显然忘记了刚来时的愁苦,趁兴头一挥手,组织一行人去吃好吃的,于是老小四个摇摇摆摆地下了楼。吃好喝好的马行侠饭后打了招呼拍拍屁股乘车走了,老马爷孙三人往回赶,一路走热了老头汗流不止。

“哎爷没了扇子咋弄?南方这夏天苛刻得很,一点不饶人!坐在家里开着风扇还一身一身地出汗,我这一天光洗汗巾毛巾不知道洗了几回……”老马一路上抱怨了好几次。

“买一个不得了!”仔仔回应。

“哪那么好买!爷那天去村里跑遍了!脚都跑得发软胀痛,扇子的影儿没见着一个!这城里的基础设施也不齐全呀!”想起那日被驼老头骗着讹人的后文,老马欲言又止。

仔仔一听乐了,支招道:“网上买不得了!”

“我哪会那个!”

“我教过你呀!”

“早忘光了!”老马摆摆手。其实并没忘光,只是有些排斥电脑和电脑里的东西。

“那你还要扇子吗?你要是要的话只能从网上买!”

“你给爷买个呗!”

“我哪知道你要什么扇子——款式、材料、类型、价格……还不是得你挑!”

“成成成,回去咱一块弄!”

到家了仔仔打开电脑,老马攥着汗巾到了房间,坐在仔仔床上,两胳膊趴在他桌边。年轻人开电脑登录账号的间隙,老马从仔仔的桌子上翻到了一本书,随意打开只见有一页上写着这么一段加粗加黑加大的话:“除了生成,我别无所见。不要让你们自己受骗!如果你们相信在生成和消逝之海上看到了某块坚固的陆地,那么,它只是在你们仓促的目光中,而不是在事物的本质中。你们使用事物的名称,仿佛它们有一种执拗的持续性,然而,甚至你们第二次踏进的河流也不是第一次踏进的那同一条了。”

“仔儿,这啥意思呀?你文化比爷高,给爷讲讲!”老马捧着书潜心求教。

“这你也感兴趣!逆天了——我的爷!这是哲学!希腊的,Philosophy!”仔仔戳戳指指,透着嘲笑。

“啥色非?”老马眉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乱码。

“就是哲学!所有课程的终结!”

“啥意思?”老马依然不懂。

“哎呀我也不懂!哲学很高深的,这是我爸的书,你等我爸回来去问我爸吧!反正我不懂!”

“可惜了,爷没上过学,连你们这简体字也认不全。”老马说完依依不舍地将那一页折了起来,合住了书依然念念不忘。而后爷孙俩在淘宝挑扇子挑了许久,最终挑了把跟诸葛亮一样的羽毛扇。

“这不漏风吗?”仔仔一边付账一边质疑。

“这要走风,那鸟还能飞吗?”老马指着天发笑。

“哦那倒是!”仔仔说完也憨憨乐了。

爷两个正笑着,电话来了,是马兴盛。老马踱步去阳台边接老二的电话,无非是中秋的问候。

待爷爷走了,仔仔躺在床上,从枕边取出了舒语送他的计算器,摸了又摸闻了又闻。而后放下计算器捧起手机,盯着她今天发的四张图片四句诗词品了又品念了又念,早烂背于心。不由己控,仔仔在他们三人的群里发起了话,主题是中秋、假期和作业,那头的胡汉典刚好有空打字打个不停。沸腾的微信区引来了顾舒语,没想到刚放学正在床上忧伤的她,无意间凑热闹回了几条,何一鸣不由地躁动地憧憬起来。

和家人前所未有地分别那么久,倍加思念的钟雪梅等这天的课程一结束,先给弟弟打电话。问他此刻在哪边、爷爷做什么、妈妈做什么、放了几天假、布置了什么作业……昨晚收到孙女礼物的钟老汉从孙子手里要过电话,甜蜜地指责孙女乱花钱,爷俩为这个笑嘻嘻地拌了半天嘴。

昨晚吃完饭,从快递柜里取出快递的钟能一看是雪梅给他和学成买的衣服,老人家捧着衣服在镜子面前看了又看,竟看得老泪纵横。一生没个贴心的女儿,老婆子走得又早,晓星虽孝顺可毕竟是儿媳妇,幸好幸好他有梅梅。高一暑假孩子跟着同学发传单只挣了三百元,自己舍不得花给他买了个结实耐用的水杯;高二跟着她小姨和桂英姨去香港玩,回来给他买了双鞋底厚实的运动鞋;这回上大学出去才一个多月就给他买了身衣服寄回来了……

这些年儿子钟理忽视的关怀和儿媳晓星不方便给的照顾,全被梅梅这么个女娃儿填补了。钟能所需非多,细数起来极少极少,可怜只有这么个孙女懂他——腰疼了娃儿给他捶腰按摩、头发长了定期给他推发、每回梅梅出去买菜总挑他爱吃的、不舒服了只有梅梅惦记着给爷爷拿药催爷爷看病……钟能自己对自己忽略的,雪梅总记得。懂事的娃儿呀!舍不得,真是舍不得梅梅离开。不过钟能心底是欢喜的,只有梅梅离开了,这一家子才不会拖累她。

其实钟雪梅早知道妈妈上班了,也清楚她一个人打着双份工,她的坚毅一定是有原因的——爸爸一定又打妈妈了,而且打得很重——雪梅如此猜测,要不然向来犹疑又顾家的妈妈不会一下子扔下铺子变化这么大。

其实这几年,她设想过妈妈和爸爸离婚后的样子,她觉得她完全可以接受,只是不知道弟弟如何接受。如果离婚了,妈妈可以独立出来,靠她完全能够养大弟弟,且是在自由而健康的环境下养大学成,至于她往后会不会再婚,只要能让妈妈开心的一切变化她均乐意接受。离婚后的爷爷怎么办呢?雪梅谋划着等自己四年以后工作了,首先将爷爷接到她住的地方,或者她为了爷爷回到深圳工作,然后自己在外面赚钱,爷爷在家为她做饭,像小时候一样她上学读书爷爷不论风雨十年如一日地接送她、照顾她。

也许她还年轻吧,也许她的想法非常不现实。可是雪梅坚定地认为:与其维护一个暗藏魔鬼和堕落的可悲完整,不如早早分开拨云见日。起码离婚以后,妈妈和弟弟过得会好很多,爷爷的处境不会变好,但因为妈妈在周边也不会变差。妈妈的哀伤和泪水,她看得太久太多了;弟弟的挨打和胆怯,她也见得太多太久了;爷爷的卑微和委屈,她心疼甚至气愤。

婚姻的目的是为了幸福,如果不幸,越早解除婚姻伤害越小。钟雪梅不能决策,不能怂恿,只能伤心地沉默。她渴望变化,好的变化。她寄希望于妈妈,也只有妈妈。远飞的人心在此方,因为爱在这里。

那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坐下来时如此安静,闪闪的睫毛、红红的嘴唇、又高又挺的鼻梁、棱角柔和的下巴;她走起路来轻盈如风、纤瘦如叶、娇柔如花、背影曼妙;她喜欢穿精致的短裙、飒爽的帆布靴、纯白的T恤;她的脸颊最是迷人,一对浓黑的柳叶细眉、一双闪烁的杏桃圆眼、两面苹果红的脸颊……回忆补课时的顾舒语,何一鸣觉她美如仙女一般,一颦一笑,净是非凡。

“惟觉尊前笑不成”,说的不正是自己吗?在顾舒语面前,自己站也别扭、坐也别扭,说话也别扭、讲笑话逗她笑更别扭。何一鸣捧着手机痴痴望着顾舒语发的诗,像是在说自己似的,不由地痴呆起来。忽地画面一闪,顾舒语的诗变成了一张老人脸,随机音乐响起来了——是奶奶打来的视频电话。

“喂?奶奶!中秋快乐!”仔仔接通电话后哗地一下坐起身来,抖了抖头发,打起精神。

“哎仔儿!想奶奶了没?嘿嘿……”电话那头的老太太一脸慈爱和欢喜。

“想呀!你身体好不好?”

“好好好!奶奶好得很!放了三天假是吧?”

“嗯。”

“那个……你爸爸上班了是吗?”

“嗯,在我们对面的大超市里做后勤!”

“哦……哦,做这个啊!我说嘛最近给他发信息打电话他老回得晚,刚跟你妈打电话才告诉奶的。那……你爸那工作累不累呀?”老太太提起儿子有些谨慎好奇,有些担忧无奈。

“我感觉挺累的,他每天和我一起出门,晚上差不多一个时间回来,你知道我们晚自习九点多结束,到家就十点了——我爸就是十点回来!”

“哦!”老太太顿了顿,一脸怅然。

“不过,奶奶你别担心,我妈说我爸最近睡得很好,呼噜比她打得还大!我妈说我爸以前都是在她后面睡着的,现在睡得比她还快!”

“乖乖,那是累着了!让你爸别那么辛苦,别较劲,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慢慢来!”老太太频频摇头,眉目间满是心疼。

“嗯,我会跟我爸说的。”仔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那个……你妈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是不?”老太太脸色一转,隔着屏幕伸出食指取笑孙子。

“哪有!别听我妈胡说霸道!你们大人好八卦呀!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祖孙俩捧着电话像朋友一般聊了好半晌,聊仔仔喜欢的女生,聊他妈妈的工作、聊他新学期的学习、聊家里的近况。

晚上十点半,何致远刚洗完澡,桂英醉醺醺地回来了。

“吆喝!又一个喝醉了!”仔仔一边打游戏一边朝他妈翻白眼。

桂英没听懂,老马会意哼哧一笑。

“公司中秋每人发了两箱荔枝,李姐那份没时间领送我了,在车里呢,明天取还是现在取?”桂英瘫在沙发上,问儿子和老公。

“明天吧!”一个累一个懒,谁想父子两异口同声。

“行,明天吧!我看咱也吃不完,一箱子二三十斤呢!到时候给晓星晓棠送些!”

“诶!给你行侠叔再送些!还有你天民叔!”老马伸手比划。

“可以!”桂英拉着音回复。

“赶紧的,明天快递过去!”

“知——道。”

“妈你今天又陪客户吃饭了?我看你喝得不少,胳膊发烫脸发红!”仔仔皱眉噘嘴,实则心里担心。

“哎是,也没喝多少,就两圈。”桂英低头时声音也低了些。

“能悠着点悠着,你胃不好别硬撑。”老马斜眼冲桂英说。

“知道知道!我这会儿晕得很,我睡觉去了!”桂英说完摆摆手,东摇西摆地回房了。

坐在旁边的致远一直没话,见桂英走了他也走了,爷孙两面面相觑,亦无话。

“今天妈给我打电话了,说东西寄到了,然后问你呢,我说你上班了。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跟她说呢?”桂英躺在床上问致远。

“呃……忘了。”开不了口的何致远,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起当年父母两个一心一意供他上大学读研究生的日子,很艰苦但充满了希望,那时候家里的亲朋们无不觉着他老何家培养出个研究生是了不起的,如今他干着不看学历的体力活,怎么向母亲说得出口呢。桂英说了也好,她总是替他说话。旁人不理解,母亲总是能理解的。

许久后,醉醺醺的桂英又开口道:“今天又走了一个大客户,前几个月礼送了、客请了、酒喝了,一到签合同他妈的给我耍赖!真他妈不要脸!气死我了!今天真是气死我了!”桂英说着闭眼喘大气,致远以为她快睡着了。

晚上十一点,包晓星举着小镜子在床上涂口红,涂完了举着小圆镜左瞄瞄右瞧瞧,一会儿笑一笑一会儿哭一哭。上午十点快递打电话,她还纳闷呢,自己并没有买什么东西。待晚上九点半从麻辣烫那边回来后,在自家小区的蜂巢里取出快递一看,发件地址是山城那边——肯定是梅梅寄给她的,一路上想着女儿如此有心嘴角一直弯弯的。

到了家拆开包装一看,一管口红、一枝永生康乃馨还有一双厚底的拖鞋,最底下还有一张卡片,晓星捏起卡片隔远了一看是梅梅的笔迹:

“老妈,生日快乐!中秋快乐!照顾好你自己,吃饭别老是省,身体是第一位的,将来你还要给我和成成看孩子呢!身体一定要吃得棒棒的才能替我们挑起大任!”

卡片的落款是:

“您又漂亮又能干又优秀的女儿——梅梅”。

晓星捧着卡片,几行字念了一遍又一遍,蓦地泣不成声,一个人在沙发上抱着拖鞋久久地动不了。

这几个月她总嚷嚷着脚疼,抱怨一走多路两个脚底酸软难受,常穿的那几双鞋早旧了,哪个鞋底不是二次修补过的?没想到自己随口抱怨了几声,梅梅便牢记在心。晓星捧着红色的拖鞋捏了几下,又用指甲盖扣了几下,果然厚实耐穿,她忍不住套在脚上在家里走了几圈——舒服!真是舒服!可爱的女人为了检验鞋子有多好,还不忘弯一弯膝盖使些劲儿踩一踩。

随后,她将包装完好的康乃馨放在床头的架子上,闻了又闻,瞄了又瞄,怎么也看不够。口红更不用说了,即便是大晚上她也一定要涂上去看一看,女儿买的颜色真是好,特别适合她,刚涂在唇上便觉镜子里的自己靓丽了不少、年轻了不少。晓星对着镜子,眉眼在流泪,唇齿在甜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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